作者是大名鼎鼎的: 神祸
(一)
冠盖满京华,杀手独憔悴。
一个人
一把刀
萧萧立风中
或许无边的寂寞只来自于绝顶的寒冷
高树多悲风
所以他选择藏身在阴影里
所以他选择栖息于夜色中
是希望黑暗吞噬他的痛楚,还是渴盼被世人遗忘?
没人知道。只知道阿卡尼斯·迦斯的刀越来越快,越来越怪——妖一样的刀,妖一样的身手,以及妖一样的诡异。
李红樱、杨绿柳七岁习剑,至八十岁已是杀人无数,号称“天外杀手,杀人如狗,双剑合壁,绝无活口”。据称他们剑术已至“以气驭线,以线驭剑”的地步,能以十丈红丝带动剑峰,杀伤范围之广在当世已不作第三人想。可他们的剑尚未挨着阿卡,两人便已委顿倒地。这一幕是由见证人诸葛先生亲眼目睹,然而博学如他者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两刀,一人一刀。两个曾震古铄今的名字便归于沉寂。
胡巨灵,人如其名,一条天神般的巨汉,内外横练功夫已臻至化境。他曾被仇家围攻,全身上下负伤五十余处,血染长街,可最后竟奇迹般地杀光了所有的刺客。然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便又成了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这样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一柄小刀轻轻一戳他就死了,一柄拿在阿卡尼斯·迦斯手中的小刀。忤怍萧百草验了三个时辰的尸,只得出一个结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受的伤应该连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都杀不死……”一个百炼金刚在阿卡的刀前竟犹如小姑娘般脆弱?胡巨灵到底是一条硬汉,当人们发现他时,还有一口气。他挣扎着张开嘴,吐出了最后一句话:“魔刀……”
每一次杀戮都造就阿卡尼斯·迦斯的一个传说,杀戮日多,他也就渐渐成了传说中的人。据说他的那把刀,是受过九天十地,诸魔群鬼祝福的一把刀,刀成之日,天雨血、鬼夜哭;也有说那是一种诅咒,他为天地不容,鬼神难收,注定永远在世间彷徨,看着死亡与他无缘,留下他在高峰中寂寞。
或许过多的传说已掩盖了阿卡的真容,但有一点大家毫不怀疑——“阿卡飞刀,例不虚发”。虽然他的刀从未脱过手,可是能在十丈以外击杀红樱绿柳,不是“飞”刀还是什么?过去倒是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可他们都已成为他传说的奠基石。现在若还有人怀疑这句话,那他不是疯子便是白痴。
可世上总是有疯子白痴的……
“血头”雷诺尔志满意得的站在那儿。任何一个有他这样地位和权势的人,都有资格得意。影贼头子这把交椅不是很好坐,太多目光在觊觎它。然而近六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坐得比他更久更稳。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这个位置更迭太快,他的前任就是在一个晚上莫名其妙地丢了脑袋。这十年来,他的对手不是没有试过派刺客,可他总是笑到最后。这个原因大家都知道,他也从不掩饰,因为要掩饰实在太难了。他手中有一张王牌——阿卡尼斯·迦斯。
关于阿卡这样一个人为何要为血头效力,有许多说法。最为人们接受的,是阿卡过去曾受过血头的恩情,所以答应保他不死。但阿卡又不是血头的手下,他只保他的命,其他的一概不管。他就像风一样自来自去,像狼一样桀骜不驯。可这就够了,在确定自己完全占据防守上的优势后,血头把全身心放到了打击他的对手上。结果十年来,影贼没有换过首领。
那一回,血头手下十三个分舵联手叛乱,他们假意请血头前来喝酒,席间猝然发难。十三舵主有的摔杯,有的咳嗽,有的抚掌……随之,从天上、地上、幕后、桌下甚至锅碗瓢盆里窜出来无数形貌各异、服饰不同却又同心同意的死士,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誓杀血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镰槊棒鞭锏流星十八般兵器向血头打去,血头向上看,看不见天,只有灰蒙蒙一片锦云兜;血头向下看,看不着地,只有亮闪闪一片铁蒺藜,这就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血头死——不了!一个诡异的影子蓦地从他身后立起来,右手一伸就把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杀手变成了八块;左手一揽,已将血头搂住。然后他才抬起头,用一双清亮、锐利的眸子瞪着众人。十三舵主被他这么一瞪,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灼了一下,然则势成骑虎,遂硬着头皮喊道:“弟兄们上,剁了他们!”这话一出口,鸿门宴就此变为修罗场。
刺客们潮水般地涌上去,在当头几个死士变成死尸后,又潮水般地退了下来。
十三舵主急了,血头不死,死得可就是他们!当今之计,唯有身先士卒,激励士气,方可绝处逢生。十三人抽出刀剑,狂啸着扑上去。死士们看见舵主领头,精神大振,十八般兵器又铺天盖地地打去——然后铺天盖地地落下。
他像鬼魅一样穿行在刀光剑影之中,在血雨腥风中轻吟浅笑。一刀刀,划出完美的弧线,那不是杀戮,而是画师在泼墨丹青,琴师在轻抚锦瑟,在极美与极静中描绘出血肉红尘。杀手们恐、惊、骇,他们不是没杀过人,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个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只是眼前的情景太诡异、太可怖,这种超出常理的怪诞几乎将他们逼得发疯——那·个·煞·星·向·他·们·扑·来·凌·空·划·出·一·道·血·亮·的·光·影·眨·眼·般·的·瞬·间·天·上·地·下·已·飘·落·无· 数·残·肢·碎·块……
杀手甲侧步转身拔剑,急攻阿卡左肋,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剑根本没拔出,手已不知何时断了……
杀手乙眼见着一道红影掠来,慌忙腾身、挪位,刚喘息甫定,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发现自己动的仅是上半身,下半截还留在十尺开外的地方……
……
逃、逃、逃、逃、逃——不了
冲、冲、冲、冲、冲——不出
攻、攻、攻、攻、攻——不下
只有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静。太静了。虽然血“汩汩”地流畅着,垂死者大口大口喘息着,还有阿卡尼斯·迦斯在血泊中显得有些粘粘的脚步声,可血头还是觉得静的快让人窒息了。一霎那间,仿佛时空移位,自己正处在屠宰场中,不然周围为何有如此多的碎尸块,散发着腥味儿的骨屑,还有大团大团已渐渐凝结的血块,如同熟透的梅子一样紫中透黑。血头木木地立着,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他慌忙用手去掩,却还是止不住地吐了出来。
这场大屠杀不禁极大地整合了影贼的势力,也从此阿斯卡特拉的每个人都知道阿卡的名字。且不要说那些终日醉心于奇闻逸事的浮浪子弟,就是行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也晓得阿卡爷爷的厉害。人们众口相传的是阿卡那神鬼莫测、几近艺术的杀人手段——
“我亲眼看见的!他手一抖对面那人就碎了!不是死了,是碎了呀!”烈日当头,路边酒馆里,一个黑大汉正眉飞色舞地对周围人说。
“你们切记,将来入了江湖,有三个人是万万不可惹的,他们就是阿卡尼斯·迦斯……”北风彻骨,围炉夜话,一白发老者向几个年轻人谆谆告诲。
“啊,姐姐,这块毛巾真是阿卡用过的?”深闺密室,手帕交会,几个嫉妒得快晕过去了的女孩子正簇拥着另一个幸福得快晕过去了的女孩子。
对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得过阿卡的魅力?皓月当空,疏篱斜影,风卷残帘,脸色绯红、心头儿小鹿乱撞的女孩子羞羞地低着头,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面前一副画像,那是重金聘请的高手画匠凭记忆描摹出的阿卡像。她们惴惴不安然而又望穿秋水般祈望,在这个月儿圆圆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从窗棂外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灰色的罩帽遮不住剑眉星目,破旧的斗篷抑不了逼人英气,他的嘴唇比她们想像的更红艳……从此是后花园、订终身、走天涯,啊,或者加一段错配缘、拦花轿也不错……少女的梦总是如此充满诗意——谁以为下流,谁就可耻!
不过这些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也给血头和阿卡带来了不少麻烦。为了一睹心目中大英雄的风仪,她们甚至花钱雇佣杀手来袭击血头!自然她们是在场的,偷偷、怯怯然而又欣喜地看着梦中情人将那个倒霉蛋一击毙命——这样的人是不愁找不到的,天下太大,到底不是每个人都听过阿卡的名字,也总有些走投无路却又急等着钱用的穷鬼。好在这样的把戏玩过几次就停了,女孩子们突然发现杀人并不是那么好玩,尤其是阿卡杀人,那更像是屠宰,而不是杀戮。在连续吓晕几位小姐后,再没人敢这样做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在午夜梦回之际,夜阑人尽之时,一声叹息,两行清泪,把青丝结了又散,散了又结,临了轻启朱唇,低声吟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明犯血头者,虽远必诛。”这几年影贼的基业蒸蒸日上,声势日大,血头渐渐更喜欢先发制人的做法。不必等待别人打上门来,只要他晓得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派出心腹将各种可能的祸根一一剪除。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在敌人发难前就先打垮它。阿卡尼斯·迦斯只不过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罢了。
血头笑得更开心了。眼下就有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挑战他的权威。说起来麦瓦应该还不算个草包,他的保密工作还是卓有成效。血头的耳目遍布各地,可也只是捕风捉影地获得了一些流言,没有实在的证据。不过这没关系,他已雇佣了一票人马打进麦瓦的工会,堡垒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这群来自北方的冒险者个个都是生面孔,绝对不会引起麦瓦的怀疑,而且他们的确有两下子,证据很快就收集到了。然后血头的指示发出:麦瓦必须死。
你以为他站在这里做什么?当然是在等待麦瓦的人头。
“报——得手了!”小喽啰的声音夸张得变了调。
“喔,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
(二)
头颅睚眦欲裂、须发皆张,突起的双眼里充满了愤怒、遗憾、绝望的神情,可以想见在死亡来临时,他是何等的不甘心、不认命。可如梦人生一场,又有谁人能不认命?
“不错,这的确是麦瓦的头。好,按我们事先讲好的价,拿去吧。”血头满意地掂了掂首级,活像市集上的屠户。
然而眼前这位冒险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凑上前,低声说道:“我们还发现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书简,黄黄的外皮,封口已经被拆开了。血头伸手接过,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纸。他缓缓接过,缓缓抽出,缓缓展开,但说不清为什么,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快,仿佛风吹止水,涟漪散开,带动着全身都紧张起来。他迟疑地拈着信,刚想说话——
巨变陡生!
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破纸而出,直戳血头的胸腹!他大叫一声,甩开书简,抽身、腾空、后纵。“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然后又慢慢滑落下来。血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等他立直身子,腹部已是一片殷红。
仿佛从幽远处传来一声叹息,又似空冥里的呻吟,就在血头中刀的一瞬间,他的影子突然活了,以一种极怪诞、极诡异的姿势伸展起来。一丝丝,抽出手脚,朔成五官,然后暗影褪去,那分明就是阿卡尼斯·迦斯!
空气中立刻满是肃杀之气,攻击者显然是吃了一惊,他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又镇定下来,眼睛向上一跳,正对上阿卡尼斯的双眸。两人目光相接,好似火刀对燧石,“嗞嗞”地迸出了火星。
血头捂住腹部,咬牙切齿道:
“好、好、好……真是打鹰一世,到头儿反被鹰啄了眼。向来只有老子偷袭别人的份儿,没想到今儿阴沟里翻了船。说,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麦瓦?那个人头是替身的,对不对?”
那人轻轻笑道:“错。这是如假包换的麦瓦人头。难道你以为我是受他所雇或是为他报仇不成?”
“那你……"
那人仰天大笑:“哈哈,枉你纵横半世,连这都不懂。理由什么的,是好人才要的,你我都不是好东西,杀人放火,干得还少?几时讨过理由?我便说出一个理由,你就甘心受死么?好吧,也不怕告诉你,我要你的鞋!”
鞋?在场众人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这句诗早已脍炙人口,但背后的故事就不是众所周知了。昔年突厥欺我天朝无人,送书呈御览,文武百官无一识得,幸得青莲居士身在长安,大醉挥毫,妙撰天文,将突厥使者驳得哑口无言,其间更留下令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的佳话。只是突厥输后,甚是不服,扬言其乃征战立国,本不擅长诗词赋文,遂提出武比请求,代表是突厥第一高手28级野蛮人呼噜嘻呜哈。还是太白,羽扇纶巾……错了,是青衣白袜,负手而立,挡在了呼噜嘻呜哈面前。具体交涉过程已不得而知,反正两人会晤后,比试内容由擂台战变为了爬天姥山,显然呼噜嘻呜哈以为这还是一个较量体力和耐力的比试,啧啧……
呼噜嘻呜哈,身高一丈,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深眉虬髯,生于北地,又号“山鬼”,常日啖狮噬虎,有万夫不挡之勇。不要说山路,就是刀山火海也如履平地。这等蛮荒之辈,试想李白一个3级剑客/15级诗人/10级诗仙又如何是对手?长安赌坊开出盘口,以一博十,老百姓明显对李白信心不足。比赛当日,二人在山脚击掌而誓,分别至南麓、北麓进发。话说呼噜嘻呜哈果然实力惊人,看看日上三竿,时辰已到,监赛官刚刚发令,他一道烟便没了。跋山涉水、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后面本来跟了些准备看热闹的浮浪子弟和有心一较高低的民间选手,比如“梁上门”的轻功好手,可眨眼间就被甩得无影无踪。事先安置在行进路线上的烽火依次点燃,证明呼噜嘻呜哈已经通过,靠,这速度好快,从山脚望去,就像是一条火蛇在向上蜿蜒挺进。再看看山那边,一道狼烟也没起!这实力差距也太大了吧?那蛮子干劲十足、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看看峰顶在望,禁不住放声狂笑,“哈哈……”
后面的声音曳然而止,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清风徐来,薄雾散去,他看见远处峰顶,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站起,羽扇纶巾,错了,青衣白袜,长身颀立,一字一语念道:“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李白!李白!!呼噜嘻呜哈揉、再揉、三揉自己的眼睛,可始终揉不掉眼前的景象。天,这还有没有天理呀!他不仅先上了山,而且作了一首诗?自己苦练这么多年的武艺岂不白费了?难道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差别吗?漏欧欧欧欧欧欧……!呼噜嘻呜哈念及此处,只觉得悲从中来,万念俱灰,遂长叹一声,自刎山顶。这就是太白两败蛮夷之典。事后烽火台官员承认,他们似乎确曾看见一道青影掠过,只是太快而没能确定,所以不敢点火。临了北方蛮夷举国悲恸,黯然伤逝;长安街头也是嚎啕一片,哭天抢地……唉,几家欢喜几家愁,何人发达何人败?只不过是太白小小的一次举动,就为天下带来如此大的影响,前辈风仪,当真令人神往。只可恨杨国忠、高力士两个奸佞小人,对太白怀恨在心,竟以迫死友邦使节、有损睦邻之谊为名要将他下狱。幸得玄宗皇帝还算开明,却仍将他逐出长安,其后一生不被大用,与此也有很大关系……呃,扯远了些,这里重点在于“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一句。其实李白看见呼噜嘻呜哈爬得如此买力,心有不忍,已在诗句间露了口风。无奈蛮子天生文盲,尤其呼噜嘻呜哈这种极度追求战斗力者,又不肯后天学习,哪里识得其中奥妙,终落得个惨淡收场。这“谢公屐”,又名“御风靴”,是前辈异侠谢灵运之物,康乐好游山玩水,凭一双肉脚走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时人呼之“赛韦驮”,其实全赖宝鞋之力,有道是乾坤袖里藏,天地掌中缩。此物后传灵运子侄辈谢眺,此人命薄,与大谢一样得罪权贵,英年早逝,但在临终前将宝鞋传给了他的好友——李慕白,也就是太白先祖。所以后世有云太白“一生低首谢宣城”,实因托宝承情之故。话说这鞋李白得之小谢,小谢得之大谢,大谢谢灵运之上,还有一位老谢,也是个不世出的奇人,此靴便是他亲手所做,不过这都是题外话,按下不表。
更朝换代,江山易主,如今乃敖家天子坐据至尊。但有关宝鞋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下来,哪个江湖人在少年时听到这些前辈异人、奇珍异宝的故事,不是热血沸腾?现在众人得知血头的鞋子竟是“谢公屐”,自是大为吃惊,难怪血头平常动作快如闪电……慢着,阿卡尼斯·迦斯的动作比血头更快,难道是他凭自身实力做到的?天耶……
血头面如金纸,额上青筋暴出,咬牙一字一语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恐怕还不多,”那人冷笑,“乖乖交出来吧。”
血头怒极反笑:
“我若不交又怎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私藏宝物,便是死罪,双手奉上,全身而退,事若不遂,叫你玉碎!”
“铎——”的一声呼啸响起,只见血头两眼通红,绰刀在手,还止不住地狂嚎不已。啸声过处,四周拥出数十条大汉,为首便是慕克队长,一发扑了过来。
“停——!”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吼,众喽啰直被震的晕头转向,好容易稳住身形,方摸着发麻的双耳,颤抖地看着阿卡尼斯·迦斯。
然而阿卡尼斯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他自始至终只盯着那人。
“请教尊姓大名?”阿卡尼斯突然开口。
那人愕了一下,旋即答道:“免贵姓朱,名觉。”
“……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动手前和我说过话的人。”他的声音悠悠,神情也悠悠。
“为何?”
阿卡尼斯眉毛轻轻扬起,似有说不出的慵懒和倦惰,“因为我也需要新鲜感。有时候,交谈确是一种乐趣。” 他停下来,微微一笑,“刚才袭击血头前,你气匀手稳,没有丝毫慌乱,出手一刻雷霆万钧却又波澜不惊,连我事前也没料到。若非血头历练多年,一贯审慎,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密室内灯影重重,烛焰摇曳不停,映照着血头苍白的脸色。显见得刚才他离死神有多近。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阿卡尼斯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我现身后你惊而不惧,你的同伴不如你,却也只是稍稍慌乱。虽然你现在身子在抖,但我知道,那是兴奋多于紧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有备而来,而且目标就是我!”
又是那种死一般的沉寂,每个人都禁不住在心里嘀咕开来:怎么可能,居然有人想主动去惹那个怪物?!……多年异宝现凡尘,神秘来客斗魔星……他娘的,这等好戏不看岂不是白活了?
朱觉眼睛一瞟,已瞧见个个眼里精光大盛,炽烈如芒,摆好了看戏的架势。他也不恼,仍旧笑嘻嘻地说道:
“你说对了一半。我们的确是有备而来,但真是只想要鞋。若无准备,岂敢上门?前辈百步一杀,千里索命的厉害在下早有耳闻,是断断不能儿戏对待的。不若血头交鞋罢战,之后大家还是朋友,不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如何?”
“****×!”阿卡尼斯尚未开口,血头已破口大骂。“老子还怕你不成?”他先前额上青筋暴出,此刻却满面通红,连毛发有些稀疏的秃头都红了。知道他脾气的人,十个有九个紧张起来,“血头”这个名号绝不是浪得的。他握紧刀,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发动了。局势一触即发。
血头手下中,慕克站得最前,眼力也最好。她觉得空气似乎从未如此沉重过,透着一种异样的压力,压得她双眼生痛,心儿乱跳,压得时间都似乎慢了下来。仿佛慢镜头般,朱觉一点点地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地从眉宇间浮现出杀气。
静,极静。
慢,极慢。
轻轻一抖身,从衣袖中缓缓抽出两柄兵刃。
他左刀右剑。
左手天涯明月刀。
右手流星蝴蝶剑。
呃,错了。
左手天圣怒火刀。
右手白昼之星剑。
动了!好快!简直就像没有动过,瞬间就到了朱觉的身边!慕克屏气敛息,凝神注目,别人看不真切,她却瞧得分明:在那白驹过隙、流星一逝的瞬间,动的不是血头,而是阿卡尼斯·迦斯。他错步藏身,换坎为离,右手短刀急戳朱觉咽喉;那边厢似动非动,长剑却已铁骑银瓶般暴起,斜挑阿卡肋骨,快刀大开大阖,封堵阿卡的短刀。这一幕转瞬即逝,但这景象却仿佛烙在了慕克的瞳仁里,弥久不散。她的目光再也捕捉不了后面的动作,就好似惊鸿一瞥,窥了一时一刻的情形,却无缘见到全貌。众人都觉得自己眼前像扯了个闪,先亮后暗,明明睁着眼睛却啥也瞅不见,耳边只听到呼呼风响,遍体生寒。待到眼能视物,才发现屋里暗了许多,近前的蜡烛都灭了,只有远处还燃着几根,方知刚才两人交手,剑气纵横,那些蜡烛都被扫灭了。大家赶紧望向他们,二人已归了先前原位,各自站立不动。此时灯光昏暗,烛火跳动,大片大片的阴影投下,使两人脸显得格外黯淡模糊。
慕克吃惊地张大嘴,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看看朱觉,又看看阿卡尼斯,仿佛奔流的溪水突然上冻,化开的烛泪骤然凝固,由极动变为极静,竟是这样难以想象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在两人身上。然后溪水解冻、烛泪重化,一行浑浊、灰暗的液体从朱觉的脸上滑落,“嘀哒”、“嘀哒”,落在地上。是血。
朱觉看了看自己淌到地上的血,笑了。然后他扬起头,挑战般地盯着阿卡尼斯·迦斯,后者的表情依然看不清。朱觉的脸上多了一道可怕的伤口,跟他一起来的一个女孩禁不住叫出了声。她看起来身材纤细、弱不禁风,打进门起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朱觉,就好像别人不存在一样,任谁都看得出,她脸上只有一个神情——痴恋。朱觉摆摆手,示意不要紧,那女孩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可眼里还是流露出关切和担忧。
虽然没有人挑穿,可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在挨了阿卡尼斯一刀后居然还活着!
(三)
他的刀,不是蹭破点皮都要死的吗?乖乖,这人真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啊……这样一想,喽啰们手心都沁出汗来,几个胆小一点的还稍稍向后挪了挪身子。
阿卡尼斯的脸色从来都不好看,现在越发显得如此。“你……你花了多长时间?”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很长。前辈高人都不是浪得虚名,不细心多花些时间来研究研究,又怎敢讨教?咱们长话短说,你的魔刀既已对我无效,何不让开?”
阿卡尼斯道:“我便一刀刀捅也捅死你了。你当真以为过得了我这关?”
“自然是的。我今日既来,就绝不会空手而归。”他深吸一口气,“我也记得阁下是‘天不收,地不纳,阎王小鬼靠边站’,你根本就是杀不死的!”
“……那你还不快走?”
不只是慕克,许多人都看出来,阿卡尼斯有些不对劲。他几时和人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语气竟似有些犹疑、示弱?难道他……
耳边骤然传来一声大喝:“阿卡尼斯·迦斯,你真的杀不死么?!”
阿卡尼斯……似乎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慕克不能确定,今天之内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经不大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似乎要出什么乱子。她本能地看了看密室仅有的一个出口,思量着要不要挪近些。
朱觉扫视着众人,又喝道:“你们呢?你们是不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错了!阿卡尼斯一样会死!”
或许他是第一个在影贼密室如此高声喧哗的人,但眼下已没人顾忌这些了,一种大不安瘟疫肆虐般袭击了每个人。人人胆战心惊,可又都想听他说下去。
“天地生人,朔五官,通七窍,悟八感。除此之外,其实还另有‘六性’。此六性,曰‘力’、‘敏’、‘体’、‘智’、‘感’、‘魅’,你们可知道这六性到底为何?”
没有人回答,所以只好由他的一个同伴来圆场。这也是一个小姑娘,但和先前那个大不相同。头上梳着一条条小辫,娇美的脸上透着俏皮,乌溜溜地眼睛射出狡黠的目光,一只手不停地在把玩一把匕首,初看上去像个偷儿,细看又似跑江湖变戏法的。她扬起脸蛋,脆生生地答道:“到底是什么?”
“托天承地,举重若轻是为力;腾挪跳跃,动如脱兔是为敏;九命之躯,金刚不坏是为体;博闻强识,算无遗策是为智;明辨事理,洞察秋毫是为感;倾倒众生,赢粮景从是为魅。这六性人人都有,可知道的实在不多。更重要的,任你怎样无敌无败、无匹无对,六性受创,就是勾魂链套到了脖子上,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大罗金仙也难逃此劫。阿卡尼斯·迦斯,你也不例外!”
他的话刚说完,从阿卡尼斯的眼里猛地爆射出一道阴冷之光。每个与他目光相接的人都感到自己的眼里像有虫在蠕动,又像被一根冰刺戳中,好在阿卡尼斯的眼睛又渐渐黯淡下去。然后他慢吞吞地说道:“你到底想怎样?”
“且听我一一道来。”朱觉说道。
“幽暗深远之地,有一怪,名‘灵吸’,号‘夺心’,嗜食脑髓,若被它啃上两口,任你天纵英才,也变得爹娘不认,大字不识。阿卡尼斯,你怕是不怕?”
慕克停下脚步,她离门口已经很近了。现在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想到接下来的对话将揭露阿卡尼斯的秘密,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听听。
“……就算如此,它又凭什么帮你?”
“我当然有法子……”
朱觉继续絮絮叨叨,可慕克已觉出了一些不对劲。声音在她耳边渐渐远去,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第一个女孩身上。那女孩缩在一旁,朱觉魁梧的身材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拈手拈脚从背包里抽出一张纸,一点点用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展开。似乎有光从中微微透出,尽管她拼命遮掩也掩饰不了那奇妙而神秘的光辉。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手比划,嘴唇也一张一翕地动起来。
慕克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了。女孩唇红齿白,指若春葱,兰花巧手上下翻飞,在空中一点点勾勒出诡异的符记,樱桃小口吐出的话语虽然听不清晰,但可以想像那一定如同幽谷莺啼般婉转。但慕克毫无这样的感觉,她全身的毛孔都收缩起来,那千娇百媚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丧钟一样。她颤抖着张开嘴,大口喘了几次气,拼命喊道:“拦住她!”
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众匪还在懵懵懂懂,阿卡尼斯·迦斯已弩箭般地窜出。
朱觉身形微晃,拦在阿卡面前。依旧是左刀右剑,交征双杀。这一刀划出,蓦地像平地起了沙岚,无论谁看到这一刀,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烈酒,想到怒雪,想到残阳,想到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又炽热又寒冷,如同血液沸腾般的炽烈,仿佛冻撤心骨样的寒冷,绝不带半点温柔气息。
剑呢?它在那儿,幽幽,悠悠,一寸寸破空而来。那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见的一把剑,被它刺痛,被它伤心,是少年时不经意的一瞥?醉酒后的轻诺?还是余温尚存的香囊?泪痕未干的玉镯?雨夜歌楼,红烛罗帐,金杯玉盏,吻不尽美人泪?待得白发苍苍,皱纹爬上我们脸时,每每想起,却仍是心口上永远的痛。
这金戈铁马扫尽风流的一刀。
这柔肠百结恍然心痛的一剑。
阿卡尼斯接不接得住?没人知道。他根本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仿佛这一刀一剑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他不能接。这一接他的速度可就慢下来了,他的动作就得缓一缓。不行!一瞬间的迟缓都不行!那个女法师才是最最危险的人物,一定得在她的法术放出之前阻止她。
“砰”、“砰”,阿卡尼斯的身子爆出两团血雾。刀情剑意霎时化作水沫浮尘,哪有什么暮日孤树,小桥流水,有的是实实在在的伤口,不仅伤身,而且伤心。就连阿卡尼斯的脸都似乎略有些扭曲,那两股慷慨悲歌和黯然销魂的刀势剑意混在一起,绝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但他不是普通人,甚至高手这个词都辱没了他,他是独一无二的杀手——阿卡尼斯·迦斯!他去势不减,身法依旧,朱觉的两招竟丝毫没能阻止他。两处伤口喷泉般飙出血箭,看起来像是他身后拖着两条长长的红带。阿卡尼斯从朱觉身边一掠而过,血带却九曲回肠般扭动纠缠,倏地打向朱觉双眼。朱觉本正想转身向阿卡尼斯背后痛下杀手,却不料血箭迎面袭来,他慌忙捏剑诀,舞刀花,将自身面前一块方圆封得水泄不通,才勘勘接下。
阿卡尼斯以伤血反扑,迫退朱觉,身子继续前掠,却不想从朱觉背后猛然转出个矮胖子,茶壶模样,夜叉嘴脸,开口屠户嗓门,张嘴泼皮口吻:“日你先人板板,还不死!”右手将一把泼风也似的巨斧抡得老圆,“呼啦啦”拉出雪亮一道弧光,依这去势,竟似要将阿卡尼斯斩为两截!
狂风起。这一斧带起好大一阵风,不是和熏金朔,是激荡,是挣扎,是绝望,是癫狂,是无拘无束,是肆无忌惮,是种种狂乱与喧嚣在空中纠缠。
还有一剑!从正前方横扫出一剑!平凡的剑,握在一双平凡的手中,连他的人也那样平凡,光光的脑门看起来更有些许傻气。毫无花巧,朴实无华,甚至笨拙、呆板。但它直来直往、一板一眼的气势却反而使一切玄妙招式显得苍白无力、黯然失色。这才是返璞归真的一剑,舍去了浮华虚荣,就那么平平淡淡。若痴若愚的一击,却封住了他全部的进路,断绝了他全部的生机。
“疯魔斧”寇根?“痴呆剑”小明?这两个人居然也来了?这一串念头在阿卡尼斯脑海里电光火石转过,然后他就没时间考虑这些了。一斧一剑几乎已挨着了他的衣抉,深深的寒意使他的肌肤起了一阵阵炸痛。
好个杀手!那一斧看看劈来,却不料他一沉腰,身子竟似折成两截。那胖子本拟腰斩阿卡尼斯,谁知道就在将中未中时,对手的腰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了下去,这必杀一斧彻底落空。虽然斧头仍在下落,但胖子因事出意外,手不免慢了下来。阿卡尼斯翘起的双腿趁机朝斧面上一踢,原本下砍的走势立马改为横劈。前面光头一剑横扫千军,竟在空中划出“呜呜”的响声,迎着阿卡尼斯额头削来。他赶忙低头缩颈,剑锋险险地擦着头皮而过。可他这就算躲过了么?这一剑早已封堵了他的全部进路,也算准了他的全部变化,剑锋只要下折,就可以将他枭首!
这确本是全无破绽的一剑,只可惜它现在面对的不只一个人,还有一把斧头。光头正欲翻转剑身,斜切对手颈项,却不料一把硕大的斧头“呼呼”飞来!他大惊,惶急之下已顾不得阿卡尼斯,只好仓猝推剑架住。
“铛”,斧剑迸发出清脆的响声撞在一起。胖子的斧头根本是被阿卡尼斯踢动的,他只是不由自主的被带了过来;光头翻剑向下的动作十成已完成九成,现在又迫不得已翻转回来,两次之间劲力消耗大半,力道也拿捏的一塌糊涂,连带着重心都不稳了。这骤一交手,两人都踉踉跄跄退了几步,阿卡尼斯却似游鱼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从空档里滑了出去。
包围圈的背后就是法师!阿卡尼斯毫不犹豫,一声低喝:“受死!”举刀捅向她的胸膛。法师突然抬头,眼睛里毫无惧意,与此同时,她的双手一下子摊开,细若游丝的声音曳然而止!
曳然而止。
一切曳然而止。
风静止在散乱的烛焰旁,烛焰静止在幽怨的月光里,月光静止在薄薄的纱窗前。纱窗外有深邃的星空,有辽阔的大地,有宏伟的殿堂,有蜿蜒的长河,而现在这一切都与此无关,只剩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朱觉不知道这一切,他正紧张地抓着刀剑,僵立在那儿;光头和胖子不知道这一切,他们正以一种滑稽可笑的姿势歪斜着;血头不知道这一切,他和他那颗飘在空中的汗珠,一起凝固在那儿;阿卡尼斯不知道这一切,他的眼窝里透出强烈的凶光,然而除此就什么也没了。
万籁俱寂。一切皆止。
时光在这一刻停止了流逝。
她却知道。她一切都知道。快活和兴奋的神气掠过她的额头,女法师禁不住笑靥如花。在这个停滞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活动如常,她优美地转了个旋,打量着呆若木鸡的众人,然后才满足地把手伸进背包里……
她也不动了。
怎么回事?难道她也置身于已然凝固的时间洪流中了吗?不然她为何也不动了?
……
时间一点点流逝……啊,不对。在一个时间停止的时刻,而来静止时间的时间这一说法?不管了,反正刻度已向前走了一段。女法师仿佛大梦初醒,猛一激灵动了起来。她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俏丽的脸蛋撇嘴蹙眉,竟似要哭了。她慌慌张张地向前看去,发现雕像一般耸立于前的阿卡尼斯仍保持着引刀刺击的姿势。她赶紧向后退出好远,双手比划着又念出一道咒语。她刚刚念完咒语,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
解放!
一支烛火在风中倏地熄灭,幸而淡淡月光破窗而入,洒下斑斑细影,倒也未见得暗。光头、胖子跌跌撞撞地拐了好几步,总算稳住了身形;血头不经意地抹了一下额头,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面了,地上点点滴滴是自己落下的汗珠;朱觉一脸茫然地懵了一下,然后立马醒悟,飞速向女法师所在处冲去;阿卡尼斯面露凶光,力透刀背,狠狠捅向……
哪里还有法师?面前空空如也。刚刚还在眼前的女子突然间就不见了。
阿卡尼斯疑惑地抬起头,终于看到法师已退到了远处,更绝的是她的脸庞、双手以及所有裸露出来的肌肤都闪现灰白色,凸显出坚硬的质感。他没有立刻追过去,那个左刀右剑的家伙已再一次拦在两人之间。
朱觉转过头,满脸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得手?!”
那女孩本来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这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当真是梨花带雨,似有无限委屈和辛酸。半晌,她方才抽抽咽咽地说道:“我……我、我把……‘变身异形’的、的卷轴……弄、弄丢了……”
(四)
此时无声胜有声,众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血头方爆出一阵大笑:“好小子!你是存心来耍宝不是?”群匪跟着一阵哄笑,朱觉等人个个涨红了脸皮,作不得声。
毕竟还是朱觉应变最快,在短暂的几秒尴尬后,他居然露出笑脸,拱手道:“大哥果然好眼力,小弟确是跟各位开个玩笑。早知众位大……这个,义……呃,义士武功了得,身手不凡,尤其阿卡大哥更是出神入化,天下无敌,在下只是前来一瞻风采。今幸得各位指点,实在感激不尽,惶恐,惶恐。”他本想说声“大侠”,转念想到对方身份,怕误会为讽刺,欲道“义贼”,又觉“贼”字终是不雅,迫在眉睫,不得不临时糊弄出个“义士”。
他这番话讲完,偷眼看去,众人仍是阴笑不止。他心里一阵打鼓,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小弟对血头大哥仰慕已久,这次杀掉麦瓦,在下不揣冒昧,全当做见面礼,绝不敢收大哥银两(他从怀里掏出钱放下)。这个,如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哈哈。小弟告辞。”
说完,他真个儿向外走去。没出三步,就听血头道:“能屈能伸,果然不失枭雄本色。不错,不错——你说我会不会让你走出去呢?”
朱觉转过头,他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他勉强笑了一下,回过头对同伴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扎紧袖口,束紧腰带,握紧刀剑,向着阿卡尼斯走去。后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如影随行地跟着。
刚开始只是四股小旋风,然后突然撞在了一起,演化为可怕、暴戾、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龙卷。他们四人激烈地对撞,兵刃发出“当啷”的刺耳声音,迸出大量的火花、汗水、血水,然后又纷纷扬扬落下。
其余人屏气敛息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们把目光聚集到两个女孩身上,然后所有人都嗳味地笑起来。血头说道:“你们是自己动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那个秀气的小姑娘一扬手,一道绿色的袖箭迎面打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嘴角上。他立刻感到一阵彻骨铭心的剧痛,下巴、脸颊像是被沸水淋了,每一个毛孔都透出火辣的滋味,伸手一抹,竟连皮带肉扯下老大一块。血头怪叫连连,掣出镜子,对着亮光一看,嘴角已完全变了形,伤口烧得皮开肉绽,更可怕的是,它还以星火燎原之势蚕食周围的皮肉!
“砰!”血头一把砸飞镜子,张开血肉模糊的嘴,口齿不清地嚷道:“快,杀了她们……哎哟……”最后一声呻吟显然是扯到了伤口所致。
女孩见众人来势汹汹,却不慌不忙,伸出手,在空气中比划起来,依着她勾勒的线条来看,竟是一扇门。她疯了吗?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玩起了过家家?又或者她以为自己是毕加索?
最前面的一个喽啰已冲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孩拉开那扇门,那扇只存在于她想像中、空气做成的门,敏捷地迈进去,然后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哑剧?!
喽啰一时间仿佛回到了童年:他在台下坐着,演员也在台上坐着,坐在一张并不存在的凳子上,拿着一个并不存在的苹果,津津有味地啃着。
那是戏。眼前却是铁板钉钉不容置疑的事实。
管他娘!喽啰暗骂一声,决定不再烦恼自己。他调转头,那女法师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看刀!
“当”,一声清响,他不敢相信地望着手中的刀,居然崩出个缺口。血肉之躯,为何刀砍不动,反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只那么片刻的沉默,在场诸人同时爆出一句:“石肤!!”
俗话说千门千道。然这千术本不过是跑江湖变戏法的一些障眼手段,用来迷惑那些愚民村妇,是法术中最粗浅最下三滥的伎俩,向来为某些清高法师所鄙夷。可想而知,这法门该有多少奥妙。多少人皓首穷经也难窥门径,这群平均文化程度小学肄业的盗匪,又怎会识出她所用的法术呢?
委实是这法术太过有名,有哪个法师未曾用过?那一年,印记城法师阿维沙来阿斯卡特拉做艺术交流,他不愧是有名的先锋派人物,带来的作品千奇百怪、光怪陆离,令人叹为观止,一时间好评如潮。蒙面法师顿感脸上无光,只是城中连放个魔法飞弹都要他们特批,如此重重禁锢下,哪还会有人去专研魔法艺术?此刻比不过人家,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蒙面法师岂是易与之辈,再连开几天会议,终于拿出了他们的作品。
“您请我参观的是什么?”阿维沙很有兴趣。
“一种行为艺术。”接待他的蒙面法师语气高深莫测。
“行为艺术?我涉猎艺术多年,为穷尽其中奥妙,终日奔波于各地,寻找灵感和奇闻。我在哈迪斯的灵殿里朗诵过诗歌,为混沌海描摹过它的紊乱,我替七天堂的天使设计过舞姿,风火土水四大领主共处一堂聆听我的歌声,就连血战也曾为我的表演而中止数刻。可是,睿智的您请告诉我,什么叫行为艺术?”
“啊,生命的意义可以仅凭猜度和经验而穷尽吗,它有许多种表现形式。”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来吧,为你的人生增添一些新奇的体验吧。”
阿维沙屈服了。但他还有些疑问,“不过,我在那艺术家的归宿从未见过一个所谓的行为艺术者……”
“恕我冒昧,这个艺术家的归宿在何处?”蒙面法师有些迷惑。
“当然是骷髅柱。还能是哪儿?”
……
作品的名字叫“痛苦中的赫拉克勒斯”。
阿维沙瞪大眼睛。他看见一整队蒙面法师列着整齐的方阵来回走动。他们人人包裹在石肤中,乍看像一群会走路的雕像。
“这就是……?”
“没错。您很感动吧?”蒙面法师得意地说。
“如果我没记错,赫拉克勒斯应该是主物质位面的一个英雄吧?(蒙面法师点点头)你们的表演与这有关系吗?”
蒙面法师叹了一口气,用雄辩地口气说道:“难道您没看见?高尚、壮丽,永恒的悲剧,充满爱、背叛、惩罚和劫难临头却处之泰然的英雄主义。”他又叹了一口气,尽管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想像那上面流露出哲人的痛苦。“我知道您在寻找赫拉克勒斯,可是,您又真的是在寻找他吗?毋宁说是执著于一个虚构的、假想的概念?这里没有赫拉克勒斯,勉强只能说与珀耳修斯有些许关联,他们的来回走动象征着受困于命运和尘世的羁绊,在古典主义悲剧中一步步滑向既定的结局。即使他逃避,即使他反抗,那也不过是囚徒在行刑前的最后呼号。”
“珀耳修斯?我想我越来越糊涂了……”阿维沙惶恐地说。
“其实准确说是菲纽斯。他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和恶念,让我们看看一朵扭曲的恶之花会结出怎样堕落的果实……”
“可这到底与题目有什么关系!?”
“名实之间的差异和互动是永远的主题。可真实和虚假的界限何在,真实可不可以通过虚假而完美表达,我们能不能脱离逻辑层面纯粹从感性上阐释真实和虚假的本质……”
阿维沙再次屈服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身上都披着石肤?”
“这个简单,表示被石化后的菲纽斯呀。因为这样做比直接石化术的成本要低得多呀。”蒙面法师羞涩地笑了笑,“要知道,上面对艺术缺乏理解和支持,我们的费用不是很好报销。”
阿维沙回去了。临走时他表示这次聚会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种新奇的艺术形式是他所从未体验过的。双方友好地握手,在热情的称赞声中结束了这场伟大的艺术交流。
从此,法师们将身着石肤引为时尚,历经多年而不衰。任何场合,盛宴、宫廷、集市、校场都可以看见浮雕一样质感十足的法师,这道法术也从此为普通民众所熟悉。
现在喽啰甲看看自己手上崩出缺口的劣质刀,看看女法师大理石般的皮肤,霎时间已明白一切。大家就见他愣在原地,突然,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有没有搞错?你哭个啥呀?
其实,是我们不明就里。这喽啰虽是龙套角色,连大名也没一个的群众演员,但并不妨碍他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他发自内心艳羡梅妻鹤子、采菊东篱的生活,虽 “未之逮”,却“有志焉”。只是几十年来的黑道生涯,使他深深悟出一个道理:自己的一生,根本就是个错误。艺术总是屈从于庸俗,与这帮终日刀头舔血的粗汉为伍,他的气质和灵韵已一点点消磨,看到月光他不再叹息,听到雨声他不再忧郁,他所能做的就是,月上柳梢头之际,一人独卧床上,沉思:这到底是一种堕落,还是一种妥协?
献身或打算献身艺术的人注定是痛苦的。
此刻,他用本应握笔的手握着刀,用本应充满苦痛和美的心想着杀戮和死。砍出一刀之后,便以艺术爱好着高人一等的敏锐直觉体察到,艺术不仅屈从于庸俗,而且屈从于暴力——对手太强,不是他们所能应付的;跟着以艺术爱好者低人一等的脆弱心理,抢先哭了起来。
剩余的乙、丙、丁等匪众缺乏一颗敏感的心灵,不能领会甲先兆似的哭泣,仍旧哇哇怪叫着举刀乱搠,自然是一阵“叮当”响过,火星四溅,却动不得法师半根毫毛。早说了,心智浑噩者是大难临头也不知不觉的,唯有多愁善感者才能在危险到来前先知先觉,然后哭哭啼啼地等待死亡。
女法师优雅地举起三根手指,轻轻打了个响指。
从她眼、耳、口、鼻甚至身体的每一个汗毛孔里“呼”地喷出骇人的烈火,无数重鲜艳、璀璨、绚丽夺目的炽焰拖曳着长长的辉尾在她周围十几尺见方的空间里交织、缠绕,它们缱绻地相互拥吻,温柔掠过每个人的发际、耳垂、喉咙、胸腹、足踝。火焰肆虐,顷刻间,只留下十几具已然发焦的黑炭。那帮喽啰在一弹指中已灰飞烟灭。
高尚也罢,卑鄙也罢,深邃也罢,诡异也罢,无论拥有怎样的心灵,他们死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噗”,一团火焰从风暴中冲出,发疯似的向门口扑去。再看,在火焰重重包裹中分明是个人形。血头!他居然还没死!求生的欲望驱逐着他疯狂地向前冲,他甚至顾不得将身上的火扑灭。
女法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她又抬起一只手。
手如白玉。
她伸出一根指头。
指若春葱。
指尖一点丹蔻,宛如玫瑰。
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这么温柔的凌空一指,血头整个人猛地怔住,暴风骤雨般的动作变做轻歌曼舞,软绵绵地踉跄几步后,终于一滩烂泥似地扑通倒下。如同一朵突然凋谢的鲜花,一条突然干涸的溪流,一棵突然倾颓的青松,生命在此刻突然走到了尽头。
然后,这根定人生死的手指缓缓收回。
女法师转过身,焦急地望向打成一团的四人。旁边空气振荡,那个眼睛滴溜溜转的女孩一下子冒出来。她看了一会儿,也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方才说道:“艾姐姐,咱们好歹试一试吧?!”
耳边听着心爱郎君不停声惨叫,女法师早已心跳腿软地快站不住了,勉勉强强有气无力答道:“妹妹千万看准一点,别伤了自己人。”
女孩道声好,一扬手,五颗光华灿烂、艳如宝石的小星划着完美的弧线,尽数打在阿卡尼斯的身上。阿卡尼斯身子一震,动作稍显迟滞,脸上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他反手一刀,又在胖子左腿刺出一个血洞。四人战到此时,朱、胖、光三位已是满身窟窿,鲜血长流,明知是必败之局,但求生的欲望仍苦苦支撑着他们即将崩溃的神经。
“砰”,朱觉勉强架住阿卡一刀。长时间的战斗使他体力大不如前,这一下竟震得虎口发麻,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朱觉抬起头,大喝道:“小艾、小娜,快逃……”他的话尚未喊完,一口气又被阿卡尼斯的攻势硬生生憋在喉咙里。
这话情深意切,在刀风中曳然而止,更有一丝凄凉悲惋之意萦绕不绝。女法师当时就落了泪;女孩却冷笑一声,两眼死盯着阿卡尼斯,满脸愠色渐浓渐厚。她右手一翻,掌心处温度急剧升高,模糊了周围的景象,勉强辨出一个亮黄圆润的球体在那儿渐渐涨大,起先黄豆大小,慢慢变为蛋黄一般,直至最后西瓜大小;左手一伸,指尖骤然伸长,细看却是晶莹剔透的冰刺,琉璃一般光滑可鉴,霎时盘绕成枝蔓丛生的冰林,呼呼地冒着白雾。这正是传说中的杀招——“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呀!呃,错了!是“冰火五重天”啊!
她低声喝道:“直娘贼,去死!”右手五指轻弹,黄色圆球笔直飞出,正正击中阿卡尼斯,以一股强烈的力道爆炸开来,爆心仿佛一张来自地狱深处可怕的大嘴,喷出无穷无尽的火焰,又像无数对金黄的翅膀同时展开、旋转,带着灼热的强风、凌厉的气势以及不停上下翻飞的火屑,把四人牢牢笼罩。她左手跟进,冰晶簌簌飞出,在半空化作一场冰雨落下,细长尖锐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噼里啪啦砸得遍地是坑,在烈焰风暴的外围又筑起一道银白的冰幕,将熊熊火焰拉起老长的影子,飘忽不定,一耸一耸跳动,活像一颗因受惊而急剧搏动的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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