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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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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7 22:26: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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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7 22:27: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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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色,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的便服长袍。),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约相当于18.5米)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唐制对应官名应为吏部尚书)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

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

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

“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

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

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平安时代所谓贵妇人的华服。)。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

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琤———”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

……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

“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

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

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

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那声音又说。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

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解开带子。

“是玄象!”

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满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

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

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满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

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

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

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

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

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

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

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

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

“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二十四》
发表于 2008-3-27 22:32:2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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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篇二  之

梔子女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

  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 ”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

  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

  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

  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

  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

  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

  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是吗?”

  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

  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

  “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

  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

  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而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样作严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突然醒了。

  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

拉门小窗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

  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

  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

  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样的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

  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

  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

  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

  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砖。

  夜间空气中充满了庭院的草木气息。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

  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

  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

  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

  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发表于 2008-3-27 22:33:0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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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

  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压低声音。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

  “没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

  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栀子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着。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

  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

  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

  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

  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

  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

  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开袖子。

  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

  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

  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

  “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

  寿水答道。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

  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

  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

  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

  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

  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

  晴明说道。

  “是什么?”

  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

  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

  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

  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

  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

  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

  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对。”

  “梅雨开始啦。”

  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发表于 2008-3-27 22:33: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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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篇三  之

黑川主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

  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

  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

  “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

  “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

  “该烤好了吧。”

  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

  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

  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

  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不可思议。”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了,对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对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哦……”

  博雅抱着胳膊点头。

  “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

  博雅直截了当地问。

  “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特没劲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

  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

  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

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

  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

  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刷刷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阴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内,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

  “哗啦!”

  草丛中发出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

  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

  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眼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

  晴明问。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

  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继续说:

  “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孙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孙女,名叫绫子。”

  “原来如此。”

  “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

  “怎么个怪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

  “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





  忠辅一家世代以养鱼鹰为业。

  忠辅是第四代。论岁数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远的鸭川河西边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孙女绫子相依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过世了。

  忠辅只有一个独生女,有男子找上门来,忠辅的女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即绫子的母亲,在五年前绫子十四岁上,患传染病去世了,年仅三十六岁。

  那相好的男子说要带绫子走,但这事正在商谈中的时候,他也得传染病死了。

  于是,忠辅和绫子一起过日子,已经五年了。

  忠辅是养鱼鹰的能手。

  他能够一次就指挥二十多只鱼鹰,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称之为“千手忠辅”。

他获允进出宫中,在公卿们泛舟游湖的时候,经常来表演捕鱼。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辅为属下的养鱼鹰人,但被他拒绝了。忠辅继续独来独往地养着他的鱼鹰。

  忠辅的孙女绫子好像有恋人了,这是约两个月前忠辅发觉的。

  似乎有男子经常来串门。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

  绫子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忠辅同睡在一个房间,但绫子的母亲去世后约半年,绫子就单独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察觉绫子的房间里晚上无人,是在约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

  那天晚上,忠辅突然半夜醒来。

  外面下着雨。

  柔细的雨丝落在屋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入睡前并没有下雨,应该是下半夜才开始的。

  大约刚过子时吧。

  ———为什么突然醒过来了呢?

  忠辅这么想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溅水声。

  “就是因为它了!”

  忠辅想起来了。睡眠中听见过完全一样的声音。

  是这水声打扰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庭院的沟渠里跳跃。

  忠辅从鸭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沟蓄水,在里面放养香鱼、鲫鱼、鲤鱼等。

  所以,他认为是鲤鱼什么的在蹦跳。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浅睡状态,这时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不定是水獭什么的来打鱼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獭,就是有一只鱼鹰逃出来,跳进了沟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点起了灯火。

  穿上简单的衣服,就要出门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孙女绫子。

  因为家里实在太静了。

  “绫子……”

  他呼唤着,拉开门。

  房间里却没有本应在那里睡觉的绫子。

  晦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有忠辅手中的灯火在晃动。

  心想,她也许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觉。

  他打开门走出去。

  在门外,忠辅和绫子打了个照面。

  绫子用濡湿般的眸子看看忠辅,不作一声进了家门。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头发、身上穿的小袖湿漉漉的,仿佛掉进了水里似的。

  “绫子……”

  忠辅喊她,但她没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绫子听见忠辅问她,却没有转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的事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辅追问昨晚的事,绫子也只是摇头,似乎全无记忆。

  绫子的神态一如往常,甚至让忠辅怀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梦。

  后来忠辅也忘掉了这件事。

  忠辅又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是自那件事过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个晚上一样,夜半突然醒来,听见水声。

  仍是来自外面的沟渠。

  “哗啦哗啦!”声音响起。

  不是鱼在水中跳跃的声音。

  是一件不小的东西叩击水面的声音。侧耳细听,又有一声“哗啦!”

  忠辅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轻轻起床。

  没有穿戴整齐,也没有点灯,他悄然来到绫子的房间。

  门开着。

  从窗户射进来幽幽的月光,房间里朦胧可辨。

  房间内空无一人。

  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是野兽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湿漉漉的。

  “哗啦!”

  外面传来响声。

  忠辅蹑足悄悄来到门口,手放在拉门上。他想拉开门,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担心弄出声音的话,会让在水沟里弄出响声的家伙察觉。

  忠辅从屋后悄悄绕出去。

  猫着腰,悄悄绕到水沟那边。

  从房子的阴暗处探头窥视。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东西在水沟里游动。

  白色的———

  是一个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齐腰深的水里,神情严肃地俯视水中。

  “绫子……”

  忠辅惊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水中。

  月光满地。

  月亮清辉洒在绫子白净、濡湿的肌肤上,亮晃晃的。

  一种美丽却不同寻常的境况。

  绫子嘴里竟然衔着一条大香鱼。

  眼看着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将香鱼自头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惊骇的景象。

  吃毕,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血迹。

  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

  “哗啦!”

  水花溅起,绫子的头部沉入水中。

  当绫子的脸露出水面时,这回她嘴里叼着一条鲤鱼。

  突然,从另一方向响起了“啪啪”的声音。

  是拍手的声音。

  忠辅转眼望着那边的人影。

  水沟边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裤。

  因为他的这身打扮,忠辅刚才没有发觉那里还有一个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绫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并无特别之处。他的脸予人扁平的感觉,眼睛特别大。

  嘴巴一咧,不出声地微笑着。

  “吃吧。”

  男子低声说道。绫子便连鱼鳞也不去掉就从鱼脑袋啃起,开始大嚼衔在嘴里的大鲤鱼。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绫子就在忠辅的注视之下,将整条鲤鱼吞食了。

  然后,她又潜入水里。

  “哗啦”一声,绫子的头露出水面。

  她衔着一条香鱼,一条很大的香鱼。

  “绫子!”

  忠辅喊了一声,从房子的暗处走了出来。

  绫子看见了忠辅。

  就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香鱼猛地一挣扎,从绫子嘴里挣脱了。

  在水沟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编的板子挡着。

  这样做是为了让水流走而水中的鱼逃脱不了。

  挣脱了的香鱼越过竹编的挡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过去。

  “真可惜!”

  绫子龇牙咧嘴地嘟囔着。“嘶”地呼出一口气,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声。

  她扬起头,看着忠辅。

  “你在干什么?”

  忠辅这么一问,绫子“嘎吱嘎吱”地磨着牙,神情凄楚。

  “原来是祖父大人光临了……”

  说话的是沟边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来吧!”

  他说毕,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发表于 2008-3-27 22:34:3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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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

  晴明不由得感叹起来。

  他愉快地眯缝着眼,看着博雅说:

  “很有意思呀。”

  “别闹啦,晴明,人家为难着哩。”

  博雅郑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着说呀,博雅。”

  “好。”

  博雅回答一声,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绫子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

  “那……”

  “现在才说到要紧的事:到这时,忠辅才发现问题。”

  “他发现了什么?”

“绫子已经怀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经突出,行动已经有些不便了。”

  “哦。”

  “绫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如果绫子也学她妈,与找上门来的男子幽期密会,因而怀孕,忠辅实在很伤心。他都六十二岁了,不知能照料绫子多久。是一段良缘的话,就尽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实在不行,做妾也罢———他甚至都考虑到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个对象似乎并不寻常。”

  “看来也是。”

  “甚至让人觉得是个妖怪。”

  “嗯。”

  “于是,忠辅就想了个法子。”

  “他想了个什么法子?”

  “因为问绫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忠辅便想,干脆直接揭开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结果,忠辅就决定打伏击。”

  “噢。”

  “好像那上门的男子是先到绫子的寝室,然后再带她外出,让她吃鱼。”

  “噢。”

  “忠辅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来时,趁势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问个清楚,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噢。”

  “于是他就守候着。可是那天晚上没等着,第二天晚上也没见那男子来。”

  “不过,总会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忠辅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绫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来,在寝室里屏息静候。

  他怀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时候,那男子却总不出现。

  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时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辅每天只能在从黎明到天亮的时候打个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时分,忠辅已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辅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寝室里盘腿而坐,抱着胳膊静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现出绫子近来迅速变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怜意。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睡眠中的呼吸声。

  听着听着,一阵倦意袭向忠辅。他迷迷糊糊起来。

  室外饲养的鱼鹰发出的嘈杂声惊醒了忠辅。

  他睁开眼睛。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笃笃”地叩门。

  他起身去点灯。

  “忠辅先生……”

  门外有人说话。

  忠辅持灯开门,眼前站着那天晚上见过的男子。

  那个一身黑衣黑裙裤、脸庞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来岁的女童跟在他身边。

  “您是哪一位?”

  忠辅问对方。

  “人们叫我做‘黑川主’。”

  男子答道。

  忠辅举灯照着,再三打量这男子和女童。

  男子虽然模样清秀,但身上总有一股贪鄙的味道。

  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直呛鼻孔的兽类的臭味。

  被灯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女童的嘴巴怎么看都显得太大。

  有点不妙。

  ———应该不是人类。

  是妖怪吧。忠辅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临敝宅?”

  忠辅问道。

  “绫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颜无耻。

  他一张嘴,一股鱼腥味就扑面而来。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来的,手上却没有灯火。

  肯定不是人。

  忠辅且让两人进屋,然后绕到他们背后。

  他伸手入怀,握紧柴刀。

  “绫子姑娘在家吗?”

  忠辅照着正在说话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却没有砍中目标的感觉。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着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绫子房间的门开着,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对着忠辅。

  正好屁股处露出一条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账!

  忠辅想迈步上前,但脚下却动弹不得。不仅是腿脚,忠辅保持着握柴刀的姿势,竟僵立在那里。

  绫子带着欢喜的笑容站起来。忠辅就站在旁边,但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绫子脱去身上的衣物。

  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身体。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绫子松开手,先躺下了。

  两人就在忠辅的眼前颠鸾倒凤,花样百出。

  之后,两人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听见了水声。

  似乎两人在抓鱼。

  回来时,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条活的大鲤鱼。

  接着,两人就从鱼头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来。

  鱼骨、鱼尾、鱼鳞一点不剩。

  “我再来哦。”

  黑川主说完,离去了。忠辅的身体终于能动了。

  他冲到绫子身边。

  绫子打着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绫子醒了,但她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现。

  无论忠辅想什么办法,到那男子即将出现时,他总会打起瞌睡来。等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那男子已在屋内。

  男子和绫子在那边屋里颠鸾倒凤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着鱼走回来,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离开,第二天早上绫子醒来,她还是不记得昨夜的事。

  只是绫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

  忠辅忍无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条大道西的智应方士商量。

  智应是约两年前,从关东来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驱除附体邪魔著称。

  他年约五十,双目炯炯,是一个魁梧的长须男子。

  “原来如此。”

  听了忠辅的要求,智应点头应允。

  “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

  他抚须说道。

  三天后的傍晚,智应果然来到忠辅家。

  因为事前商定了有关的安排,忠辅故意让绫子到外面去办事,这时还没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智应钻了进去。

  之前,笼子四周撒了香鱼烧成的灰。是智应亲自出马做好了这一切。

  到了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来了。

  刚一进门,黑川主便耸耸鼻子说:

  “奇怪。”

  他想了一想,环顾屋内,喃喃自语道:

  “有别人在吗?”

  视线本已扫过了笼子,但却视若无睹地一瞥而过。

  “哦,是香鱼嘛。”

  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绫子,你在家吗?”

  他惯熟无拘地走到绫子的房间里。

  在两人将要开始云雨的时候,智应才从笼子里出来。

  与往常一样,忠辅动弹不得,智应倒是能活动。

  忠辅眼看着智应潜入绫子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来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木地板。

  智应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将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声野兽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于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来了。

  智应从怀里掏出绳子,利索地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到现在忠辅也能动弹了。

  “绫子!”

  他冲了过去。

  但是,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闭合,鼻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原来绫子仍在睡梦之中。

  “绫子!”

  忠辅一再呼唤她,可她依然没有醒来,一直仰面熟睡着。

  “逮住怪物啦!”

  智应开口道。

“哎哟,你设计害我啊,忠辅……”

  黑川主呻吟着,恨得咬牙切齿。

  “绫子还没有醒来!”

  忠辅对智应说。

  “怎么?”

  智应先把黑川主绑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绫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种种咒语,但绫子还是仰面熟睡着,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黑川主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她怎么可能醒呢?能让绫子姑娘睁开眼睛的,只有我一个。”

  “把解法说出来!”

  智应喝道。

  “我就不说。”

  黑川主答道。

  “快说!”

  “你解开绳子我就说。”

  “我一解开绳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应该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该现现原形吧……”

  “我是人啊。”

  黑川主说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手呢。”

  “可我们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这姑娘的方法说出来!”

  “解开绳子……”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早晨。

  “再不说,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话音刚落,智应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发出野兽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开口。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屋子的瞬间,黑川主的声音变小了。

  看出他怕阳光,于是,智应把黑川主牵到屋外,绳子的一头捆在树干上。

  因为绳子长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着的小狗一样,只可在绳长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在阳光下只待了一会儿,眼看着黑川主就已经失掉元气,蔫了。

  “好吧。”

  黑川主终于开口了。

  “我说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给我喝一口水好吗?”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着智应和忠辅。

  “给水喝你就说?”

  智应问道。

  “我说。”

  黑川主答道。

  见忠辅用碗盛了水端来,黑川主忙说:

  “不对不对!用更大的东西。”

  忠辅这回用提桶装水拎来。

  “还是不行。”

  黑川主又摇头说道。

  “你要捣什么鬼?”

  智应问道。

  “我没有捣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我喝口水你还害怕吗?”

  黑川主用轻蔑的目光望着智应。

  “不给水的话,那女人就得睡到死为止。”

  智应不作声。

  忠辅弄来一个直径达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进去。

  水桶满了。

  黑川主盯着水,两眼发光,抬起头来。

  “喝水之前就告诉你。到这边来吧。”

  黑川主说道。

  智应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间,黑川主猛然一跃而起。

  “啊!”

  智应连忙退到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着的地方。

  谁想到———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颈一下子拉长了一倍多。

  “嘎吱!”

  黑川主咬住了智应的头部。

  “哎呀!”

  就在忠辅惊叫的同时,鲜血从智应的头部喷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辅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野兽的脸。脸上长着细密的兽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数步,一头栽进装满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溅起。黑川主不见了踪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荡漾,水面上只漂浮着原先捆绑黑川主的绳子。





  “算得上惊心动魄啦。”

  晴明点点头说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听得出他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

  “对了,那位方士怎么样了?”

  晴明又问。

  “哦,据说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了门。”

  “那姑娘呢?”

  “还昏睡着呢。据说她只在黑川主晚上来的时候才会醒来,恩爱一番之后,就又睡过去。”

  “哦。”

  “哎,晴明,这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忙?”

  “能不能帮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对对。”

  “刚才吃了人家的香鱼嘛。”

  晴明的目光转向昏暗的庭院。有一两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来飞去。

  “你肯去吗?”

  博雅问晴明。

  “去。”

  晴明又接着说:

  “就效仿那位方士,也来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随着萤火虫移动,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道。

  “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的是这样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

  “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

  晴明淡淡地说道。

  “真的行了?”

  博雅显得忧心忡忡。

  “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

  博雅手着按腰间的长刀说道。

  “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对对。”

  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

  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

  “没你的事。”

  晴明说得很干脆。

  “哼!”

  博雅有点不服气。

  “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做看一场好戏。”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

  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

  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

  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

  “这样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

  “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于是,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祖父大人,请开门。”

  一个声音在说话。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

  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

  “哈哈哈———”

  他的嘴唇向上缩起,样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透过灯盏里的小小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

  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

  “绫子……”

  当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时,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迅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

  “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突然掀开了。

  “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喝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

  “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颈脖上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地捆扎起来了。

  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捆绑住了。等黑川主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够活动了。

  “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

  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

  “晴明,你太过分了。”

  “你说过没事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骗我?”

  “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

  “一点也不顺利!”

  “对不起了。”

  “哼!”

  “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

  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时起,黑川主就吐着舌头,开始气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头顶上,夏日阳光明媚。

  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

  “要水———吗?”晴明说道。

  “是。给点吧。”

  “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阴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会说。”

  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

  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

  黑川主说道。

  “这样子就行。说吧,我听得见。”

  “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不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

  “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

  黑川主呻吟起来。

  “不必客气呀。”

  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

  “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

  接着,他突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

  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

  他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

  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

  “他还在这里面。”

  “真的?”

  “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的忠辅。

  “能拿条香鱼来吗?”

  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

  “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

  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

  “这是要干什么,晴明?”

  博雅不解地问。

  “等。”

  晴明说着,盘腿而坐。

  “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

  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子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着。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

  “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

  博雅问道。

  “那当然。”

  晴明微笑着。

  “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晴明咕哝道。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

  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着,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

  “快看!”

  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

  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起来。

  “出来啦。”

  晴明低声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突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着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了右手,一下子捏住了兽头。

  “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着。

  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

  “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

  晴明轻松地说道。

  “啊!”

  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

  “吱吱!”

  “吱吱!”

  “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

  晴明转向忠辅问道。

  “我记得它。”

  忠辅点点头。

  “是怎么回事?”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

  “噢。”

  “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

  忠辅喃喃道。

  “还真有这事。”

  晴明叹息般。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

  晴明拎起水獭,举起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

  “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

  “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

  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是那女童吗?”

  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

  “女童怎么了?”

  博雅问道。

  “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

  “啊?”

  “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

  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

  “让她浸一下水。”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

  水里游动着一条大杜父鱼。

  “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

  “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

  “什么?!”

  “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

  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

  “绫子怕是要生产了。”

  “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

  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顾博雅。

  “过来吗,博雅?”

  “用得着我吗?”

  “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

  “不看。”

  博雅答道。

  “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

  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

  “行啦。”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

  “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

  “黑川主呢?”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

  “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什么?”

  “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地说,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噢。”

  “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过,那也好,博雅。”

  晴明说道。

  “什么也好?”

  “你没看那回事。”

  “哪回事?”

  “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嗯。”

  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发表于 2008-3-27 22:34:5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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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篇四 之
蟾蜍


  “真不得了! ”
  博雅从刚才起,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好事一桩啊! ”
  他抱着胳膊,自顾自点着头。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挂长刀,不带随从,飘然而至。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门,招呼一声:“喂,晴明.在家吗? ”
  于是.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来了! ”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她穿一件多层重叠的、沉重的唐衣。
  衣饰厚重,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博雅大人——”
  女子轻启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与来宾初次见面,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
  在女子的引领下,博雅来到外廊上。
  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有顶盖而无套窗,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
  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背靠着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
  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一名女子。再细看,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
  时值长月——阴历的九月七日。
  以阳历算的话,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两眼放光。
  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
  “怎么啦,博雅? ”
  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
  博雅回过神来,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说说,所以就过来了。”
  他直奔主题。
  “有趣的事情? ”
  “对呀。”
  “是什么事? ”
  “是关于蝉丸法师。”
  “哦,是蝉丸法师的事……”
  晴明知道蝉丸其人,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
  这位博雅,身为粗鲁的武士,却深谙琵琶之道,也会弹奏。
  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睛明和蝉丸见了面。
  “蝉丸法师怎么了? ”
  “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 ”
  “不不,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哦? ”
  “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
  “是去弹奏琵琶吗? ”
  “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当然,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师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
  “噢。”
  “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
  “那位主人有个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
  “噢。”
  “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 ”
  “正是这样。”
  “那……”
  “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
  “是来这么一手啊。”
  “没错。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开始弹了起来……”
  “噢。”
  “那是我很想听的呀,晴明。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寒樱》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然后怎么样了? ”
  晴明问博雅。
  “你说呢! 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停止了……”
  “原来是这样。”
“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瞧瞧,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就在这时,宅邸的看门人来报,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留下‘于愿足矣’的话就出门而去了……”
  “呵呵。”
  “众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蝉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
  “你继续听嘛,晴明。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
  “噢? ”
  “那天,主人和蝉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 ”
  “正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就搞了这样的名堂。”
  “哦……”
  “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到了晚上,又传来了琵琶声。但是,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
  “问了些什么? ”
  “他问:‘法师,这琵琶弹得怎么样? ”’“哦……”
  “婵丸法师答道:‘正如您听到的那样……”
  “然后呢? ”
  “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该多美妙啊……”’
“……”
  “‘岂敢,岂敢! ’——蝉丸法师这样答道。”
  “……”
  “‘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 ’这一问,法师就答:‘不会吧。”’
“呵呵。”
  晴明的兴头来了,两眼放光。
  “经再三恳求,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
  “结果怎么样? ”
  “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终于停下来……”
  “原来是这样。”
  “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这件事,在离开那家人之后,他问蝉丸法师:‘前些时候听的琵琶,和今晚听的琵琶,哪一个更高明些呢? ”’“哦? ”
  “蝉丸法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晴明,这件事你怎么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咒啊之娄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谓‘怎么看’,就是让我判断,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哪一个水平更高吧? ”
  “就是这个意思。”
“问你一个问题,博雅,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 ”
  “应该没有。”
  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么,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你倒说是哪一个? ”
  “应该是前一个——中途停止的那个吧。”
  “正是这样。真吓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么‘不出所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 ”
  “就是说,前后两人,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没错吧? ”
  “没错。”
  “这样的话,答案不是很简单吗? ”
  “怎么个简单法? ”
  “前面那个人,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颜。”
  “哦。”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第二个人连蝉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
  “哎呀,真就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从何得知这件事? ”
  “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这人在归途中,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
  “哦。”
  “唉! ”博雅抱着略膊.望着晴明说:“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
  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不时点点头。
  “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
  “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
  “也好。”
  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想喝,今晚却不行。”
  “为什么? ”
  “还有重要的事。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就等你了。”
  “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么回事。”
  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这就要出门了。”
  “方便吗? ”
  “是你嘛,应该没有问题。”
  “那,你这是去干什么呢? ”
  “与蟾蜍有关。”
  “蟾蜍? ”
  “说来话长,你要是去的话,路上再跟你说。”
  虽然是对博雅说的,但晴明的视线,却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双唇微红,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肤色白净。
  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来的话,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们乘车前往。
  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
  “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发表于 2008-3-27 22:36:5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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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
  “照你说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问了一声。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做倾听状。
  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的声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 ”
  晴明问道。
  “当然啦。”
  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开口道。
  “到了? ”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上,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
  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唉。”
  “真可怜呀。”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
  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
  “别让他跑掉! ”
  博雅飞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
  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
  “不要紧.快上牛车! ”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
  “怎么办,晴明? ”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
  不用担心。“
  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博雅醒过来了。
  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察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
  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地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图画则没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博雅,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去吗? ”
  “还行。去哪里? ”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
  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是,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说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是这一带了吧? ”
  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
  “嗯。”
  “我来! ”
  博雅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
  “不会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没关系。”
  晴明打开罐盖,突然,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乱蹬地挣扎着.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
  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
发表于 2008-3-27 22:37:5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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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  篇五  之

鬼戀闕紀行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 ”

  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

  “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

  “死掉了。”

  “死了? ”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 ”

  “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

  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

  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中。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

  “吱.吱……”

  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

  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

  但是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唇轻启:“我要去大内。”

  女子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

  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

  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脱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成平不禁汗毛倒竖。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

  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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