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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的动物文学——收集帖

22 20048
  在沈石溪老师的作品中,我第一部看过的是他的长篇《盲孩与弃狗》。其后,又断断续续在《故事大王》等少儿杂志上看到了不少他的短篇小说。
  沈石溪老师是我非常敬佩的作家。他的每篇小说中都凝聚着对动物的深爱。在他眼中,动物和人一样,有感情,有志向,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在他眼中,大多数人比不上这些动物可爱。
  不多罗嗦了,下面奉上精彩文章。希望所有喜欢动物的朋友们在沈老师的文字中获得乐趣和宁静。
  让我们好好爱我们的动物朋友吧:hug:
发表于 2008-12-1 00:53: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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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听公众号,获得最专业的塔罗牌!
该帖共收到 22 条回复!
不错,非常好
发表于 2011-8-22 16:27:1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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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看过沈石溪的鸟奴,虎女金叶子,动物也是有人性的
发表于 2011-8-22 16:26:3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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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3

  要是这两组白象能会合在一起,几头成年象齐心协力,象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那只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加快了进攻节奏,倏地蹿到东,想跳到傻丫头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来撕抓傻丫头的脸,傻丫头真是够傻的,吓得浑身哆嗦,站在原地,闭起眼睛,动也不动,大概以为它看不见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见它了,老阿呆疲于奔命,它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刚赶到东面阻止恶虎跃上傻丫头的背,还没回过神来,恶虎已转到西面撕抓傻丫头的脸了,它只得伸长鼻子捂住傻丫头的脸,犀利的虎爪落了下来,老阿呆的鼻子皮开肉绽,但总算没让虎爪伤着傻丫头,恶虎当然不会罢休,饰有黑黄环纹的虎尾一抡,又敏捷地转换方向扑咬傻丫头。孟加拉虎生活在亚洲象出没的热带雨林,练就了一套猎食小象的高超技艺,它习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象身上,在小象的颈侧猛咬一口,或者拧断小象的颈椎,或者咬断小象的动脉血管,然后在救援的成年象赶到之前,一溜烟儿逃离现场,隐蔽在附近跟踪窥视,受了重伤的小象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就会因流血过多伤势过重而倒毙身亡,待悲伤的象群从咽气的小象身边离去后,虎再出来捡取猎物。



  霹雳雄和白玉娘离灌木丛还有相当距离,那只恶虎还有时间跳到傻丫头身上去猛咬一口,老阿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已经晕头转向力不从心了,恶虎转换方向后,傻丫头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体后仰,眼瞅着就要起跳了,老阿呆还滞留在傻丫头的身后,傻丫头完了,我想,就在这时,只见老阿呆鼻子昂竖,身体,嗖,地直立起来,两只前蹄举到空中,就像跨栏赛跑那样,从傻丫头身上跨了过去,傻丫头被压得跪倒在地老阿呆就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头身上,老虎已经起跳扑到老阿呆身上,横挂在老阿呆肩胛,张开血盆大口,噬咬老阿呆的脖子,一面咬还一面发出一声声气急败坏的虎啸。

  我猜想,恶虎虽然跳到老阿呆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要想在短暂的瞬间杀死老阿呆,成年象皮肤厚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象,皱褶纵横,三天两头洗泥浴,泥沙镶嵌在皮肤和毛丛里,板结得像穿着铠甲,虎牙再锐利,也很难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颈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颌再有力,也难以拧断其颈椎,再说,恶虎若是真的一门心思宰杀老阿呆,完全没必要一面噬咬一面发出惊心动魄的虎啸,它的目的很明确是要用残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啸,恫吓威逼,迫使罩在傻丫头身上的老阿呆仓皇逃离,然后对傻丫头进行致命的攻击和厮杀。

  尖利的虎牙刺进老阿呆的皮囊,虎头摆动,狠命啃咬撕扯,老阿呆发出凄厉的嚎叫,两只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乱舞,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得痛苦异常,但它身体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它的颈皮被虎牙咬开了一条口子,血汩汩直流,却仍像铁罩子一样紧紧罩在傻丫头身上

  世界上现有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苏门虎,巴厘虎,高加索虎,东南亚虎,孟加拉虎等八个品种,东北虎体型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种类的虎,扑倒猎物后,一般都要咬紧猎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后再行杀戮,惟独孟加拉虎在将猎物扑倒后,猎物还在呼吸挣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颐,活杀活吃,野蛮透顶此时此刻,恶虎使出了这一看家手段,从老阿呆的肩胛与脖颈连接处连皮带肉咬下一块,吧嗒吧嗒咀嚼着,然后,脖子一抻吞咽进肚。


  老阿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条象腿却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样巍然屹立,没挪动半寸终于,霹雳雄赶到了,两只尖利的象牙就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瞄准正在行凶的孟加拉虎,勇猛地冲撞过去,恶虎只得放弃噬咬,从老阿呆身上跳下去,蹿上附近一座十来米高的陡峭石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象群的动静。

  老阿呆这才从傻丫头身上跨出来,傻丫头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无事,老阿呆满头满脸都是血,成了头红象,它甩动脑袋,抖落滴淌进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对盘踞着恶虎的石崖这时,二姨太也带着饿痨鬼钻出乱石沟回到象群来了,霹雳雄将四头成年象分成两个梯队,它自己和老阿呆作为第一梯队抡甩长鼻,摇动象牙,严阵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为第二梯队分站在左右两侧,严密守护着三头未成年象双方僵持了约半个多小时,那只孟加拉虎悻悻地啸叫数声,然后掉头蹿下石崖沿着一条牛毛细路,斑斓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一片荒草丛中。

  老阿呆本来就年老体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阳,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伤,虽然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风雨中的一豆烛火,日渐衰微,行动更加缓慢,吃得也更少了,有时一连几个小时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大约是恶虎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样带着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和一大卷白纱布,到密林为老阿呆治疗伤口,它站在一座悬崖边,眼睛眯成一条缝,凝望着对面山峰渐渐沉落的一轮红日,以往我给它换药,到它身边,摸摸它的鼻根,它就会顺从地四膝弯曲跪卧下来,将肩胛的伤口移到我面前,让我替它消毒,上药,包扎,配合得很默契,但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却仍然站立着,默默地面对着夕阳。

  老阿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来,我给你换药我拉动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对它说它用鼻子将我的手推开,摇了摇头呜,轻吼一声,好像在对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对面起伏的山峦间凝聚着几片乌云,晚风乍起,乌云翻卷飘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渐渐向落日靠拢,铅灰色的云像毒蜘蛛吐丝般团团将太阳缠住,火红的夕阳搀进了乌黑的色彩,天空变得凝重悲壮,几只大嘴乌鸦,呱呱,叫着,奏响了太阳的葬礼乌红的夕阳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沉入苍茫的群山背后,当最后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时,突然,老阿呆缓慢地扬起鼻子,朝着残余的夕阳,朝着肆虐的黑夜,发出一声声嘶哑苍老的吼叫,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我看见,散落在四周的六头白象,踏着暮霭和夜雾,迈着沉重的步伐,聚拢到老阿呆的身边,它们低着头,垂着鼻,神情肃穆,就连最淘气最好动的银灰鼻也不再嬉闹,乖乖地缩在白玉娘身后,眼睛里蓄满了哀伤老阿呆仍一声接一声地向着远方的群山吼叫,还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么地方去,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态,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召唤所有的白象也都遥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突然间,我混沌的脑子闪出一个灵感,老阿呆莫不是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临,想要去象冢西双版纳流行着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有葬礼习惯的动物,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墓地象冢,除了意外横祸亚洲象决不愿意自己暴尸荒野。

  象很聪明,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当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时,就会在象群的陪同下,从从容容地走向象冢,与祖先的尸骸埋葬在一起,象冢通常都在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极难发现,不少猎人为了得到珍贵的象牙,或牵着猎狗四处寻找,或尾随象群跟踪盯梢,希冀能幸运地发现神秘的象冢,然而,大象把象冢视为圣地,恪守秘密,严加防范,又因为大象寿命很长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平均可活到60岁碰到大象葬礼的机会十分渺茫,因此,尽管人人都晓得有关象冢的事却至今没谁找到过真正的象冢。


  老阿呆要去象冢了,我心里一阵冲动,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跟随这群白象,加入送终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冢,我对自己说我是这个白象家族最亲密的人类朋友,有责任也有义务参加老阿呆的葬礼,当然,我出于好奇,还想证实有关象冢的传说,想撩开象冢神秘的面纱。

  天暗了下来,半个月亮升上天空,洒下一片朦胧的夜色,老阿呆停止揪人心肺的吼叫,转过身来,向山坡下一条荒凉的箐沟走去,众象排成一字队形,跟随在老阿呆身后我也混在象队里,摸索着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卷白纱布上撕下一块来,或穿在树枝,或绑在草茎,或半埋在泥土中,设置简易路标,这样,我一旦迷路,天亮后也能顺着路标摸回家,当然,以后如果需要,还能靠路标再次光临象冢,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刚拐进箐沟,突然,头象霹雳雄扬鼻发出一声轻吼,整个象队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来,它径直来到我面前,鼻子钩住我的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又将我的身体扳得向后转,鼻尖顶住我的脊梁骨,轻轻推搡,它的这套形体语言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谢绝我参加葬礼,要我回家去。


  大象是不欢迎家族以外的成员进入它们视为神圣的象冢的我觉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驱赶,我假装顺从的样子往回走了一段,进到一片浓浓的树阴下,闪进树的背后躲了起来当听到象群继续赶路的声音后,借着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穿过箐沟,来到一片油棕树林,宽大的棕叶遮断了月光能见度骤然降低,前头模模糊糊的象队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急,奔跑起来,咚,我结结实实撞在墙一样的物体上,被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奇怪的是并没有撞疼,头上也没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话中的橡皮墙上我身旁响起一声象吼,声音短促而又尖厉,含有明显的不满情绪,哦,我是撞在了霹雳雄的身上,这家伙,大概料到我会跟踪盯梢,躲在黑暗的树丛中再次拦截我。
  我狼狈地爬起来,霹雳雄用鼻子顶住我的胸口,推得我连连后退,象嘴还嘘呼嘘呼地朝我喷气,我觉得它是在骂我讨厌,含有让我滚蛋的意思,我有一种失落感,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我不能打退堂鼓,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造访神秘象冢的机会,象虽然是天生的近视眼,看不清10米以外静止不动的物体但象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迟早都会发现我在跟踪盯梢,若得不到它们的许可,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到不了象冢的我搔搔脑壳,想出个应急的办法来,我扯开喉咙大喊银灰鼻老阿呆我要搬救兵,我要找同盟者,我要召唤能支持我的白象油棕树林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白象家族其他六头白象先后来到我身边,这时,我已被霹雳雄推搡出油棕树林来到一块空旷的草坪,月光如银,满地生辉,当霹雳雄再次用鼻子推我时,我就势仰面跌倒,我手脚朝天,双眼翻白,大声呻吟动作夸张得就像在演戏,我这一招还真灵,立刻赢得了广泛同情,白玉娘和二姨太不满地撩起泥沙弹射霹雳雄的腿,傻丫头和饿痨鬼用鼻子左右钩住我的胳膊,搀扶我起来,银灰鼻冲过来,稚嫩的鼻子,劈里啪啦,地在霹雳雄鼻子上抽打,嘴里还,呦呦呜呜,叫,埋怨它不该如此粗鲁地对待我。


  霹雳雄无奈地缩回鼻子,但庞大的身躯仍像一座活动的墙我走到哪里它堵到哪里,阻止我混进象群去,它的用意都清晰地写在它那张愠怒的脸上,尽管遭到众象的谴责,它仍坚持己见不愿我跟它们一起去象冢。老阿呆伫立在油棕树林边缘,我疾步蹿到它跟前,抱住它的鼻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它的脸颊,用激动而又诚恳的音调对它说,老阿呆,我要为你送终,哦,你听见了吗,我要陪你去象冢,亚洲象尽管长有,智慧瘤也是听不懂人类语言的,但我通过这段时间与这些白象接触,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它们虽然不能准确领会人类语言系统中每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却有一套完备的感情接收系统,能从你抑扬顿挫的声调变化和粘附在话语中的情感成分,感应你的心思情绪,从而领悟你所要表达的意思虽说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老阿呆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望夜空,又低头看看我,鼻子在我身上上下左右嗅闻了一遍,好像在验明正身,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资格审查,我抱紧它的大腿,脸贴在它身上,表达自己至诚至爱舍不得它离去的心情,终于,它钩起鼻端,朝霹雳雄缓慢地上下点了点,发出一声平缓的吼叫,霹雳雄气馁地垂下鼻子,转身从我身边走开了。

  哦,我得到了老阿呆的首肯,同意我去象冢为它送葬了是老阿呆的葬礼,既然老阿呆都同意了,霹雳雄尽管心里还是不乐意,却不好再表示反对本来嘛,又不是你霹雳雄的葬礼,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去象冢,我想,老阿呆之所以能打破象群社会禁止家族以外的成员去象冢这条约束,是因为这段时间来,我天天给它治疗被孟加拉虎撕咬伤的鼻子和肩胛,象是很记情的动物,常常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它觉得欠了我的情,无以回报,同意我的恳求让我去象冢参加它的葬礼,也算是对我的最后报答我名正言顺地进入到白象家族的行进队伍中,跟随它们去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穿树林,涉江河,翻高山,过峡谷,有好些路段,陡峭难行险象环生,我走不过去,白玉娘和二姨太就轮流来照顾我,或者用鼻子钩住我的手,把我搀扶过去,或者用鼻尖顶着我的腰,把我推搡过去,过澜沧江时,江心淹到我的脖子,天黑浪大,猎猎江风刮得我站立不稳,霹雳雄让我踩着它的鼻子翻到它的背上去,驮我过江。

  启明星升起来时,我跟着白象家族来到一个山坳口,杂草灌木,葛萝,乔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层层叠叠,形成错落有致的植物群落,又被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藤蔓纠缠编织,组合成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腐烂的树干上长满苔藓,散发出一股原始气息,霹雳雄用象牙挑开藤蔓用象鼻扫开枝叶,用象蹄踩倒斑茅草,用身体撞弯小树,像个开路先锋,在密匝匝的老林子里挤出一条路来,我们跟在它的后面艰难而又缓慢地朝前走密林被钻开一个窟窿,向前延伸,变成一条奇特的绿色甬道黎明时分,我们终于钻通那片原始森林,到达了象冢那是一个直径约20米,深约5米的石坑,坐落在山脚下,我不知道这个石坑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是个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盆状火山口,也许是某次地震形成的凹陷,也许是陨星砸破的大地疮疤,石坑呈圆形,坑壁很陡,大象下去后,是无法再爬上来的对大象而言,这是个天然的墓坑,坑底铺着一层褐红色的山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衰草,散落着大象灰白色的骨骸和狰狞的骷髅,我仔细看了看,衰草丛中,还掩藏着一根根象牙,虽被污泥和岁月侵蚀,表面斑斑驳驳,但我知道,象牙最耐腐蚀,只消抓把草来使劲儿擦拭几下,那些象牙立刻就会闪烁着华贵的光泽。



  对人类而言,这是一个秘藏已久的宝库。白象家族站在石坑边缘,用敬畏的眼神凝望着石坑里祖先的遗骸,有一对不懂事的斑鸠停栖在一具象骷髅上,尾翼一翘,在头盖骨上屙了一泡臭烘烘的鸟粪,霹雳雄,白玉娘和二姨太立刻卷起泥土抛掷过去,把那对大逆不道的斑鸠撵走了我觉得,这很有点儿像人类的扫墓活动。

  太阳升起来了,霞光就像一匹彩缎,在天空,山峦和层林慢慢铺排开来,老阿呆转过身来,与其他白象一一诀别,象鼻和象鼻久久纠缠在一起,深情地摩挲着,象眼一片晶莹,闪烁着泪花老阿呆最后走到我面前,把象鼻伸到我的脸上,可惜,我的鼻子太短,无法与它的鼻子互相纠缠,它的鼻端上,恶虎撕破的伤痕还未痊愈,残留着殷殷血丝,我用手抱住它的鼻子,轻轻抚摸着,是的,它是因为年纪太大,受生命自然衰亡规律的支配走向坟墓的,可如果不与恶虎厮斗,不被恶虎咬伤,它生命的烛火起码还能维持三五个月,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为了救我才提早来到象冢的,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搂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


  诀别仪式结束后,老阿呆颤颤巍巍地走到石坑边沿,扬鼻朝那轮刚刚跃出山峰鲜艳夺目的朝阳长长地吼叫了一声,晨光照耀在它的身上,它扭过头来用恋恋不舍的目光望着我们,随后抬起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出去,前面,是一个5米深的石坑,随着象蹄踩空,它庞大的身躯歪侧倾斜,顺着陡峭的坑壁哗,地滑落下去,泥沙俱下,滔滔滚滚,坑壁像挂了一条瀑布,一团蘑菇状尘土从坑底喷涌而上,石坑上,六头白象低头垂鼻,一片肃静大象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依恋和对死亡的坦然着实令我感动尘埃落定,我探身望去,老阿呆卧躺在坑底,身上盖着厚厚一层泥沙,一具象的骷髅陪伴在它身边,它还活着,但已经站不起来了。

  霹雳雄带着白象们绕坑三圈,边走边吼,举行大象社会特有的吊唁仪式,然后,它们钻进丛林,采撷树叶,嫩竹子,野芭蕉芯和各种可食用的草,抛进石坑去,食物在老阿呆面前堆成数尺高,足够它吃十来天的,老阿呆待在坑底,用这些食物充饥,等待死神来收容一切安排妥帖,中午时分,霹雳雄率领象群顺原路返回,它们很懂得保守秘密,三头成年象一面走一面将踩倒的茅草拉直将撞歪的小树扶正,将撩开的葛藤重新布置好,象队行进时在灌林丛钻出的巨大甬道被修复封闭,基本恢复了原状。

  回到橡胶坪,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又累又困又饿,急着要回家,刚走没多远,霹雳雄追了上来,用身体挡住我的去路,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它在灌木丛里钻行时皮肤扎进了毒刺什么的,要我帮它拔除,我在它身上摸索,寻找荆棘,它很不耐烦地抡起鼻子将我的手打开,两只耳朵,劈劈啪啪,地扇打,显然,我误解了它的意思,它焦躁不安
  我茫然四顾,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它站在我面前,用鼻尖一次又一次按到我的嘴唇上吼叫,我拼命躲闪,脸上还是被涂了许多从象鼻里分泌出来的腥味很浓的黏液,这很像热恋中的情人在接吻,可我晓得,霹雳雄决不会有兴趣跟我玩儿接吻的游戏,定是在跟我暗示或交代它认为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我颇费猜测,它越发着急了,连推带拉将我弄到去象冢的路口,鼻子像钟摆似的拼命摇晃。


  我茅塞顿开,哦,弄了半天,它是担心我会把象冢的秘密张扬出去,它要我做出某种承诺,不做有损白象家族利益的事好了我拍着它的鼻子说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决不会出卖你们的。它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看,嘴里,噗噗,喷着气,表示不信任,为了能早点儿摆脱它的纠缠,也为了能彻底打消它的怀疑我抓住它的两只象牙,拉到我的胸口比划着说唔,我发誓要是我泄露了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就让你的牙在我的身上穿两个血窟窿。

  它慢慢朝后退去,退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旁,突然高吼一声用鼻子卷着树,两只象牙像铁锨似的插进土里,脖子用力一拧哗,的一声,将小树连根拔起,挑衅似的将小树扔到我面前它这一举动,明显是在对我发出最严厉的警告,我忍不住一阵心悸,打了个寒战。



  这之后,我一直遵守着对大白象霹雳雄的诺言,保守着象冢的秘密,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山外寨子里的阿兴来找我,提到他母亲得重病住进了医院,急需一笔住院费,没有这笔钱他母亲只能回家等死,看能不能帮帮忙,借给他一些钱,当时我很为难我一个知青,挣几个工分能有富余吗,虽说父母在上海,他们生活也很窘迫,一个大小伙子,哪能还向他们张嘴呢阿兴走后,我思前想后,寨子里的乡亲对我那么好,阿兴母亲待我就像亲儿子,我生病时曾守过我三天三夜,现在她病了我哪能不管呢,可是又到哪里去弄钱呢,最后我想到了象牙埋在象冢里的老阿呆的象牙,一只普通的象牙就值上千元在所有亚洲象中,白象的牙质地最好,是制作牙雕工艺的上等佳品,一只可卖数千元,如果我挖出来,可以解阿兴的燃眉之急我想白象家族也该谅解我的,不义之举,吧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象冢跑一趟,弄两只象牙出来我曾在去象冢的路上用白纱布设置路标,顺着路标走去,不太费劲儿就重新找到了象冢斜阳西挂,一群秃鹫在象冢上空盘旋,撒下一串串嘶哑难听的啾鸣声,老阿呆早死了,被成群结队的野狗,秃鹫和乌鸦吃得只剩下一具白花花的骷髅,我壮着胆子爬下石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老阿呆面前,我动手摇晃它口腔里的象牙,骷髅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那眼窝里泛起一抹怨恨幽冷的光,好像在无声地谴责我是个卑鄙的盗墓者老阿呆是为了我免遭恶虎的残害而提早步人黄泉的,而我却我心里一阵羞愧内疚,几乎失去了勇气,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我想,生命一旦结束,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人是如此,动物更是如此,这些珍贵的象牙,埋藏在石坑里,腐蚀霉烂,纯粹是一种资源浪费,多可惜啊,我捡拾这些象牙,是让宝贝重见天日,能为人类做些贡献也该是物有所值吧,这么一想我胆气骤增,用力扳拧,很快将两只象牙从老阿呆口腔里拆卸下来,两只象牙约有五六十斤重,我勉强能扛起走路。


  我气喘吁吁爬出5米深的石坑,顺原路返回,离开了象冢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走到澜沧江边,已是黄昏,江面铺着一层碎金似的阳光,我用藤子绑牢象牙,泅渡过江,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沙滩突然,几座巨大的卵石背后,奔出一群白象来,团团将我围住是霹雳雄率领的白象家族我傻了眼,一股冷气从脚底直蹿脑门,我意识到我遇到了麻烦,恐惧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在澜沧江边和霹雳雄遭遇,也许,霹雳雄带着白象家族到江边饮水,我正好在这个时间泅渡过江,偶然相遇了,也许,霹雳雄打心眼儿里就不信任人类,固执地认为两足行走的人是世界上最狡诈最贪婪的动物,因此对我格外提防,时时在暗中监视我,也许,这家伙具备某种特异功能能预感到所要发生的事情,晓得我今天会去象冢偷盗,便埋伏在半路抓捕不管怎么说,我扛着老阿呆的两只象牙,被当场抓住了,人赃俱获,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霹雳雄鼻子一钩,从我肩上将两只象牙夺了去,抛给其他白象,五条白色的象鼻立刻汇聚在那两只象牙上,仔细嗅闻,就像警察在鉴定赃物,傻丫头,饿痨鬼和二姨太吼叫起来好像在当众宣布,证据确凿,可以给我定性为卑鄙的盗墓者,白玉娘摇头叹息,表情十分难过,银灰鼻受伤似的尖叫一声,躲到白玉娘身后去了。

  我理解银灰鼻的心情,是它最先认识我并把我介绍给白象家族,它跟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我的,而我却利用它的信任,刺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我的不光彩行为,牵连了它,也让它感到耻辱我脸上一阵阵发烧,真是无地自容霹雳雄像座冰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到了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戛然止步,两只象牙在我胸口比划着,嘴里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吼叫,我突然想起,我曾对它赌咒发誓,说如果泄露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就让它的两只象牙在我身上捅出血窟窿妈呀,它莫不是要按我的誓言来惩治我它的眼睛残忍地眯了起来,脸上凝结起一片杀气,两只泛着寒光的象牙瞄准我的心窝,庞大的身体跃跃欲撞我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起来就跑,我不能等着霹雳雄来给我行刑,我承认自己不该去象冢偷盗象牙,那也不至于要判我极刑吧,偷盗了人类的坟墓,盗墓贼被警察抓住,也不过罚点儿款或刑事拘留几天而已,难道盗大象的墓比盗人类的墓罪行更严重吗,那是量刑过重,我不能接受。



  我朝岸边的金竹林飞奔,大象躯体庞大,在茂密的金竹林里显得笨拙,不易钻行,不如人那般灵巧,我可以趁机脱身霹雳雄叫着,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沙滩很宽,约有100米,象的奔跑速度远胜过我,我才跑出去50米,它就追上了我,长鼻子抡打我的双脚,来了个扫荡鼻一下把我扫翻在地,我这一跤摔得很重,身体腾空,飞出3米多远,胸部撞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来它大步流星赶了上来,象蹄踩住我的屁股,使我动弹不得我不用扭头看也知道,锋利的象牙指着我的后背,很快就会把我像条死鱼似的钉在沙滩上,其他五头白象正往我身边赶来,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放开喉咙大喊银灰鼻的名字。

  我利用银灰鼻对我的信任窥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使它的心灵受到很大伤害,现在又呼喊它来救助我,从人格意义上说我确实有点儿卑鄙,但我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即使做个无赖,也要抓住救命稻草银灰鼻听到我的喊叫,愣了愣,仿佛在掂量要不要帮我,但它仅仅犹豫了两秒钟,便加快速度奔跑过来呦呦,叫着,用脑袋使劲儿撞霹雳雄那只踩住我屁股的象蹄,意思很明显,是要霹雳雄网开一面,放我一马,霹雳雄拧着脖子地怪叫一声,狠狠抽动长鼻啪,地打在银灰鼻的身上,这一鼻子力量极大,银灰鼻软绵绵地掼倒在地,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晓得霹雳雄平时十分宠爱和娇惯银灰鼻,无论银灰鼻怎么淘气,它都舍不得打它,此时它挥动毒辣的象鼻,出手这么重,把银灰鼻抽翻在地,这说明,它对我恨之入骨,无论谁来求情都不愿宽恕我了,母亲更心疼孩子,白玉娘赶紧蹿上来,用鼻子钩住银灰鼻的腹部,想把小家伙搀扶起来,银灰鼻挣扎着跪了起来,扑到我身上呜呦呜呦,叫着,我相信,它是在用大象的语汇,乞求霹雳雄别伤害我,它的身体盖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霹雳雄那两只令我心惊胆寒的象牙。霹雳雄发一声威,晃动两只象牙,就像高悬着两枝出鞘的复仇之剑,我的感觉是,它在恶毒地威胁,喝令银灰鼻快滚开,不然的话,它无情的长牙将像串冰糖葫芦一样把银灰鼻和我一起穿透。


  银灰鼻仍趴在我身上不动噗传来象牙刺击皮肉的声响,银灰鼻一阵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发疯的公象,果真蛇蝎心肠,会对自己的亲骨肉开杀戒。扑通白玉娘四膝一屈,跪倒在地,我不晓得白玉娘是被霹雳雄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四肢发软站立不稳才跪倒的,还是大象社会也有类似于人类社会弱者向强者跪拜的习俗,用下跪来求得饶恕,不管怎么说,白玉娘做出了下跪的姿势二姨太,傻丫头和饿痨鬼都惊慌失措地频频吼叫。

  霹雳雄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样,那只踩得我无法动弹的象蹄缩了回去,扬起鼻子朝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吼,退后几步,用鼻子卷起老阿呆那两只象牙,朝岸边金竹林走去它到底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幼象,只好放弃了对我的惩罚白玉娘把银灰鼻搀扶起来,小家伙的背脊上被霹雳雄的牙尖刺出两块白点,但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刺出血来。

  我惊魂甫定,坐了起来。二姨太鄙夷地朝我甩动鼻子,鼻涕洒了我一脸,带着傻丫头和饿痨鬼追赶霹雳雄去了。白玉娘用鼻子扶着银灰鼻,也转身想离开,我伸出手去抱银灰鼻的腿,它再次帮我化险为夷,要是没有它不顾自己安危来救我,霹雳雄早就白象牙进红象牙出在我身上捅出两个血洞了,我觉得我理当抚摸它或搂抱它,以示谢意,我的手刚刚触摸到它的皮肤,它突然像被火焰灼痛了被毒蛇咬伤了一样嗖,地跳开去,瞪大眼睛望着我。

  银灰鼻银灰鼻我吃力地爬起来,不断唤着它的名字,踉踉跄跄地朝它走去,它摇头甩鼻呦,呦叫着,连连后退,好像我身上有细菌有瘟疫,害怕传染给它回到家,我病了一场,半个月后,身体才渐渐康复,我多次跑到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登上那座蟾蜍形磐石,双手卷成喇叭状,高呼银灰鼻的名字,我的嗓子都喊疼了,却没有回音更不见白象家族的影子,也许,它们迁徙到别的森林去了,也许它们不愿再和我做朋友,听见了也不理睬我。

  阿兴母亲的病在众乡亲的帮助下,经医生救治,慢慢地好起来,我也没有再去象冢捡拾象牙,时间一长,我设置的白纱布路标被风沙掩埋,再也找不到去神秘象冢的路了。
发表于 2008-12-1 23:34:2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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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2

  亚洲象的体色通常为深灰色,白色的大象十分罕见,物以稀为贵,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白象是美好幸福的象征,寨门上刻有白象木雕,缅寺里造有白象泥塑,姑娘们爱挂白象银项链,猎手用虎牙雕一只白象挂在胸口当吉祥物,民间有这样的传说,能见到白象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无病无灾,五谷满仓,子孙满堂。

  而我,不仅见到了白象,而且与整个白象家族交了朋友,虽然在与这些庞然大物相识的过程中,我吓出了几身冷汗,但有惊无险,认同仪式结束后,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幸运者的感觉,我相信这个白象家族能给我带来好运,我是个上海知青,所有的亲人都在上海,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看护橡胶园,未免感到孤单有了这些白象朋友,起码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一些,能减轻我的孤独与寂寞我慷慨地将两箩筐木薯全送给七头白象吃,希望与这个白象家族的友谊能延续并发展下去。

  研究资料上介绍说,非洲象和亚洲象相比较,非洲象性格刚烈,不易驯养,亚洲象性格温驯,较易驯养,亚洲象额部两侧有两个很明显的鼓突,俗称,智慧瘤而非洲象没有,因此亚洲象的智商普遍要比非洲象高一些。

  不愧是长有智慧瘤的亚洲象,这群白象确实很聪明,我抚摸着它们的身体叫它们的名字,几遍之后,它们就记住了,我一喊,白玉娘白玉娘就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一叫,二姨太二姨太就会跑过来,一点儿也不会弄错。

  它们在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里活动,每当我路过那里站在一块蟾蜍形的磐石上,大喊几声银灰鼻的名字,象群就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去见我的白象朋友时,当然忘不了带些甘蔗,芭蕉,树菠萝等水果,它们便会让我待在它们中间,同它们一起玩耍,有几次天晚了,我就同它们一起睡在树林里。

  我发现,幼象在象群社会特别受宠,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在路上行走还是夜里宿营,银灰鼻总是被夹在中间,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兽袭击,成年象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要匀一些给银灰鼻尝尝鲜,我从没见霹雳雄或其他象动手揍过银灰鼻。有一次,霹雳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气还是不小心银灰鼻一扬鼻子,将一团沙土抛进霹雳雄张开的嘴巴里,霹雳雄吭哧吭哧,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口腔里拼命掏挖,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银灰鼻这一行为,无疑是对长辈的不恭,或者说是对头象的冒犯,我忍不住为它捏了一把汗,我想,霹雳雄肯定会挥舞长鼻抽得它满地打滚,出乎我的意料,霹雳雄吐净嘴里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银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尘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惩罚,对幼象如此宽容,着实令我感动。

  还有一次,银灰鼻在澜沧江边沙滩上行走时,不知怎么搞的,右前蹄卡在两块卵石中间,崴了脚脖子,一瘸一拐,怎么也跟不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来,守候在银灰鼻身边,无怨无悔地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等银灰鼻崴伤的脚恢复正常了,象群才离开澜沧江边。

  七头白象对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呆的象牙,转动它的脑袋,它也不生气,我用一串芭蕉做诱饵,饿痨鬼会一个劲儿朝我鞠躬,模样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头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压水龙头似的喷射到我身上,替我冲洗身上的肥皂沫,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会将鼻子弯成L状,让我坐在它的鼻子上荡秋千,二姨太每次见到我,都要像盖橡皮图章一样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外国礼节,霹雳雄是头象,态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会为了一点儿食物来讨好我。但每次我要离开时,它都朝我的背影挥舞长鼻发出如雷的吼声为我送行当然,与我最要好的还是小白象银灰鼻,每次见到我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条灵巧的鼻子缠住我的胳膊不放,它喜欢用额头抵住我的脑壳,和我玩儿顶牛的游戏,我当然不是它的对手,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让它移动半步,而它轻松地跨前两步,我就站立不稳,节节败退,高兴得它,呜噜呜噜,直叫。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树前霹雳雄突然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高翘起,去撩拨树冠。开始我以为它要卷食鲜嫩的香椿叶子大象的食谱很广,各种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矮的树,就踮起后肢用鼻子采撷嫩树叶吃,可这次它将一片树叶扯下来后,并没塞进嘴去咀嚼,仍直立着鼻子朝天做钩拉状,其他白象也都停下来,学着霹雳雄的样子,踮起后肢竖起鼻子呼呼朝树冠吹气,我手搭凉棚抬头仔细望去,树冠的一根横杈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蜂窝,有一些蜂子在窝巢边飞翔,我认识这种蜂,当地老百姓称为岩蜂学名叫熊蜂,巢筑在大树或陡岩上,采集野花酿蜜,蜜汁金黄馨香扑鼻,味道好极了,显然,霹雳雄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蜂窝扯下来,遗憾的是,它竖直身体再加上鼻子的长度,仍够不着蜂窝,还差着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捞月,屡屡落空,这棵香椿树并不太高,树干上有瘿瘤和横枝可供脚踩,我是能爬上去将那只蜂窝弄下来的,可我晓得熊蜂的蜜虽然好吃,熊蜂却不好惹,熊蜂个头大,身上长满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长又尖,遇到入侵者,会群起而攻之,我犹豫着不敢贸然行事,白象们在树下乱哄哄地闹了一阵,无奈地吼了几声,准备撤离了,银灰鼻流着口水,愤愤地甩着鼻子,从我面前走过去。

  突然,我脑子一热,大叫一声站住象群停了下来,惊愕地望着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奋力爬树,我想,为了友谊,冒点儿风险还是值得的,我攀住树枝,很快爬到悬挂着蜂窝的那根横杈旁,折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窝伸去,七头白象都站在树下翘首望着我,白玉娘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好像是在提醒我千万要小心,我用枝丫叉住蜂窝的顶端,猛力戳去啪土块崩碎,椭圆形的蜂窝在横杈上摇摇欲坠嗡无数熊蜂争先恐后地从蜂窝钻出来,发现是我在捣鬼,便铺天盖地朝我飞来,这时候,我想罢手也不行了,我咬紧牙关,横下心又用枝丫对准蜂窝戳了两下,蜂窝终于掉下树去嘣,的一声摔成八瓣,愤怒的熊蜂飞到我头顶,黑鸦鸦一片,把阳光都遮住了,我赶紧甩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但是已经迟了,有几只熊蜂撞到我头上,蜇了我两口,疼得我心惊肉跳,手一松从树上摔了下来,完了,我想,从七八米高的树腰跌下去,不跌断脊梁算是幸运的,最轻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我是背朝下跌下树的嗵我感觉到软绵绵的好像摔在席梦思床上,颤悠颤悠还挺有弹性的,哦,守候在树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将象鼻互相搭拢,像是临时安起一张吊床,我就掉在了象鼻吊床上,但熊蜂仍盯着我不放,嗡嗡嗡嗡朝我冲飞过来。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贪嘴的山民捣毁蜂巢,熊蜂穷追不舍,山民跳进水里,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刚探出头来呼吸,熊蜂便群起而攻之,倒霉的山民被叮得浑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着脑袋,不晓得往哪里躲才好这时,霹雳雄用鼻尖卷起一团泥沙,富有弹性的长鼻子弓起又绷直,就像一只大弹弓一样刷,的一声,泥沙形成一个扇面向我头顶飞射,其他几头白象也学着霹雳雄的样子,向蜂群抛撒泥沙,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纷纷中弹坠落,却不肯退却,仍前仆后继俯冲下来,白象们更起劲儿地用鼻子弹射泥沙尘埃弥漫,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起一层残缺不全的熊蜂尸骸,熊蜂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败将终于连成一条黑线,盘旋而上,在香椿树冠绕了几圈后,逐渐飞远了,地上那只摔碎的蜂窝,有十几块蜡制的蜂房,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白象们兴高采烈地用鼻子蘸着蜂蜜送进嘴里吮咂,一面吃还一面朝我点头致谢,我头上被熊蜂叮蜇了两口,又红又肿,胀疼得厉害白玉娘用潮湿的鼻尖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肿块,就像在给我按摩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会儿,我头上的肿块就小了许多,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以后,白象家族和我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有几次,我上山砍树修补草房,盖建猪圈,它们就替我将沉重的木料拖下山来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10天,小白象银灰鼻还领着象群到橡胶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我虽然没有给这只老虎检查过身体,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年老体衰捕食过箭猪的伤病虎一般来说,年轻健康捕食能力强的老虎,是不会冒被枪弹击毙的危险去攻击人的,老虎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足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隐蔽性极强,人还离得老远,躲在草丛中的老虎就主动避开了,但年纪大的老虎或受过伤的老虎就不一样了,老虎上了岁数,追不上飞奔的麂子马鹿,饥饿难忍,就去抓行动缓慢的箭猪吃,箭猪虽然肉质鲜美但浑身长满硬刺,虎吃箭猪犹如人吃河豚,人是拼死吃河豚,虎是拼死吃箭猪,虎在撕扯箭猪时稍不留心就会被刺伤爪掌和口腔,时间一长就发炎溃烂,无法再追逐和噬咬猎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会铤而走险袭击人,变成凶暴的食人虎两足行走的人,因为会制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包括老虎在内所有的猛兽都畏惧人,走路要穿鞋御寒要穿衣下雨要顶伞太阳下要涂防晒露的人,因为养尊处优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虎豹豺狼哪种猛兽都可轻易将单个的人置于死地。


  我是在山上捡了一竹篓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这只老虎的,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刮的是东南风,我顶风行走,远远就闻到一股食肉兽的腥骚味,要是刮的西北风,我处在上风口,稀里糊涂走进那片茅草丛,饿虎会不声不响蹿出来,从背后将我扑倒并立即用娴熟的技巧咬断我的颈椎,闻到刺鼻的腥臊味后,我停了下来,朝飘来气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幽暗阴沉,我什么也没看见,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斓的虎皮是绝佳的迷彩服,极不容易分辨出来,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茅草丛扔去,还大声喊叫着,为自己壮胆,那块胡乱扔出去的石头,鬼使神差地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见石头砸落下去,草丛里突然跳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近三米长的身体黑黄相间色彩浓艳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飞石击中的老虎吹胡子瞪眼地啸叫一声,我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过,赤手空拳与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劲儿,虎的奔跑速度远胜过人,惟一有效的自我解救办法就是当虎朝你奔来时,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拼命喊叫,虎生性谨慎多疑,还有点儿欺软怕硬,见你不怕它,反倒产生疑虑,害怕有诈,会迅速掉头离去,我虽懂得这一点,但真见了虎,却没有胆量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迎面朝虎奔去,人类天生畏惧虎,谈虎色变,见虎腿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这种心理弱势,我扔掉竹篓,本能地转身拔腿就逃,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练过百米赛跑,跑得还是蛮快的,但虎的跳跃如闪电般迅疾,三蹿两跳,转眼就把彼此的距离由七八十米缩短到三四十米,再继续跑下去,我只能是跑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抬头张望,前方十几米远处有一棵麻栗树,我儿时就听说过,老虎不会爬树,我要是能爬到树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骑在树冠上,朝树下的老虎扮扮鬼脸吐吐口水什么的,或者干脆撒泡尿淋在虎头上,就算免费请它喝可口可乐了。


  我拼命往麻栗树奔,老虎穷追不舍我倒是赶在老虎前头跑到树下了,但我前脚刚到,老虎也后脚赶到,彼此仅有几步之遥,人类远古的祖先虽然是猿猴变的但到了我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说来惭愧,我爬树的技巧太一般了,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树干,经常是爬上去两米又滑下来一米,要来回折腾数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会咬住我的脚跟把我拽下树来的,哪有时间让我从从容容爬树,我只好绕着这棵数围粗的麻栗树转圈儿,希望能把老虎的头转晕,好趁机逃脱,才转了几圈儿,老虎的头没转晕,我自己的脑袋倒转得晕晕乎乎了,眼睛一阵阵发黑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这儿离橡胶坪不远,是白象家族的活动区域,我扯开喉咙大叫起来救命啊,银灰鼻救命啊,霹雳雄。

  我的呼救声随风飘荡,在山谷回响我又围着麻栗树转了两圈儿,老虎已快踩到我的脚后跟了越急越见鬼,我一脚绊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摔了个嘴啃泥,老虎倏地竖直身体,摆出饿虎扑食的架势,乳白色的虎腹向我压了下来,血盆大口也向我张开来,我灵魂出窍,四肢僵木,呆呆地望着即将扑到我身上来的老虎,完全丧失了反抗意识,就在这时我看见张牙舞爪的老虎突然身体横了过来,虎脸皱成一团,疾吼一声,在空中挺了一下腰,然后就蹿了出去哦,原来是白象霹雳雄已来到麻栗树前,象眼怒睁,象鼻挥甩,正朝虎示威呢灌木丛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里面还有好几头白象的身影白象家族就在附近,听到我的叫声后,便赶来救援,就在老虎快要扑到我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霹雳雄用长鼻抽打虎腰,用长牙刺戳虎背,迫使老虎放弃了对我的扑咬。

  老虎蹿出三米多远,旋转身朝霹雳雄咆哮,虎爪在地上抓刨着,扬起团团尘埃,虎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龇牙咧嘴,跃跃欲扑霹雳雄平举着象牙,高擎着象鼻,做出应战姿态,但虎却引而不发,发出更猛烈的虎啸,血盆大口喷出更浓烈的腥臊气息惊心动魄的虎啸声,犹如夺命的咒语,食肉兽口腔里的血腥气流犹如摄魂的利器,霹雳雄摇动长牙甩打鼻子竭尽全力与虎周旋显然,这只饿虎不愿放过我这顿美餐,想把霹雳雄吓唬走回头再来收拾我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象是食草动物的魁首,虎是食肉动物的霸主,仅从体重和力气来衡量,一头成年象抵得上好几只成年虎,然而,虎是职业杀手,虎爪虎牙是进攻性武器,象是素食主义者,是大自然的和平主义者,象鼻象牙看起来挺厉害,却是防御性武器,因此,总的说来,虎还是象的天敌,尤其是身躯伟岸凶猛异常的孟加拉虎,经常袭击象群,扑咬幼象,据统计,亚洲象中,约有30%以上的幼象遭虎杀戮。


  灌木丛里,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将银灰鼻,傻丫头和饿痨鬼拱围在中间,以防偷袭。我的处境仍十分危险,我只有爬上树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霹雳雄替我挡住了恶虎,我翻身起来去爬树,但手脚都是软的,爬上去又滑下来,就像在玩儿滑梯。那只恶虎虽然上了点儿年纪,但身手依然矫健,忽地蹿到东欲咬象腿,忽地转到西,厮打象耳,霹雳雄在虎的威逼下,一步步往后退却我晓得,霹雳雄的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此时此刻,分分秒秒对于我来说都性命攸关,可心里越是急,头上越是冒冷汗,手脚就像是柳絮搓成的,连树干都抱不稳灌木丛中的那几头白象呦呦,朝我吼叫,催促我赶快上树,霹雳雄快被孟加拉虎逼离麻栗树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又从树腰滑落在地,我已经绝望了呦呦突然,小白象银灰鼻扬鼻吼叫一声,从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的护围圈里钻出来,撒腿朝我奔来,这相当危险银灰鼻才两岁,象的生长速度慢,幼稚态很长,换句通俗点儿的话说,就是童年期很长,要到十五六岁才发育成熟,两岁龄的鼠已经可以做爷爷了,两岁龄的虎也可以脱离母虎自行闯荡独立猎食了,但两岁龄的象却仍然毫无自卫能力,需要依赖母象的照料和保护,细皮嫩肉的银灰鼻,正是孟加拉虎垂涎三尺的美食,那只恶虎完全可能趁它脱离成年象护卫圈之际,蹿过来袭击它。



  白玉娘心急火燎,拔腿追上来嗖,地将长鼻横在银灰鼻面前要拖它回去,银灰鼻用力撞开白玉娘的鼻子,仍向前狂奔,白玉娘只好贴在银灰鼻身边一起奔了过来银灰鼻来到麻栗树下,它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树干上,鼻尖钩住我的胳膊,往上提拉,嘴里还,呦呦,急促地叫唤,我明白它的意思,那是让我踩着它的背爬上树去,这时,白玉娘也赶到了长鼻子伸到我的胯下,就像升降机一样把我往上举,我双脚用劲儿在地上一蹬,借着白玉娘鼻子那股升力,爬到银灰鼻的背上我扶住树站立起来,又像走楼梯一样,从银灰鼻的背登到白玉娘的背,举手试了试,还差尺余即可够着树腰那根横杈了,我一个蹿跳,总算攀住那根横杈了,就像玩儿单杠那样想翻爬到横杈上去,可力气总嫌不够,吊在横杈上,两只脚踢蹬了十几下,身体仍悬在半空。

  突然,我觉得脚底似乎踩着了什么,有了垫脚的支点,引体向上就容易多了,一使劲儿,谢天谢地,我终于翻上了横杈,低头一看,白玉娘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擎,粉红色的鼻尖上还有我踩出的脚印哦,是白玉娘用象鼻当垫脚石,帮我脱离了险境我获救了,我安全了,我算是体会到了虎口余生的惊险。

  我骑在横杈上,搂着树干,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往树下望去,恶虎疯狂地咆哮着,逼迫霹雳雄往后退缩,突然,虎腰一旋调转方向,直奔灌木丛离麻栗树约七八十米远的灌木丛里,站着老阿呆,二姨太饿痨鬼和傻丫头,老阿呆虽然是头公象,但年事已高,老态龙钟显然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二姨太乃女流之辈,没有可当武器的尖利象牙,呐喊助威敲敲边鼓当当副手还行,难以担当与孟加拉虎正面交锋的重任,饿痨鬼只是一头七八岁的少年象,象牙还没有长出来,也不能与老虎匹敌,傻丫头才五六岁,弱不禁风的少女,正是老虎感兴趣的攻击目标。

  包括百兽之王老虎在内的一切食肉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柿子拣软的捏,猎物挑弱的咬,那只恶虎肯定看到我已经爬上麻栗树,奈何不得我了,便及时转移袭击目标,扑咬尚未成年的小象

  开始它想攻击年龄最小的银灰鼻,但看到身强力壮的霹雳雄和母象白玉娘都在银灰鼻身边,怕不易得手,便转而蹿向灌木丛孟加拉虎行动敏捷,奔跑如飞,一眨眼便已出现在一老一雌两少四头白象面前,二姨太反应最快,使劲儿在饿痨鬼的屁股上抽了一鼻子,带着饿痨鬼钻进一条乱石沟去,傻丫头吓得直往老阿呆身后躲,老阿呆缓慢地摇动着象牙和象鼻,摆开应战的姿态

  霹雳雄尾随老虎跑出去几步,看样子是想去救援老阿呆和傻丫头,但它跑出十几米后,扭头朝麻栗树下望了一眼,兜了个圈又跑了回来,一面跑还一面发出如雷的吼声,我晓得,霹雳雄是怕狡猾的老虎玩儿声东击西的把戏,把它从麻栗树下引开后,掉头再杀个回马枪,来扑咬银灰鼻,银灰鼻和白玉娘还待在麻栗树下,银灰鼻年龄最小,最易受到虎的伤害,理应是重点保护对象霹雳雄跑回麻栗树下,和白玉娘一左一右,将银灰鼻夹在中间,一起往灌木丛赶去。
发表于 2008-12-1 23:33:3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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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1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儿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哗哗直响山那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我写了封家信,看看小闹钟,已是半夜12点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就在这时嘭嘭嘭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独自住在名叫橡胶坪的箐沟里,替曼广弄寨子看守100多亩橡胶园,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寨子在山外,离这儿有10里远深更半夜,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谁会到我这儿来呢谁呀我大声问,没人回答嘭嘭嘭,的敲门声还在响,我耳朵贴在门缝谛听,透过雨声,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我想,也许是过路的地质队员或淘金的山民,雨夜行走时摔伤了,看见灯光,摸到我这儿来求救的我提着马灯,拉开门闩夹着雨雾的风迎面扑来,湿漉漉,凉冰冰的,冻得我鼻子发痒张嘴就想打喷嚏阿我刚张大嘴,还没来得及把喷嚏打出来,便吓得魂飞魄散,已窜到鼻孔的喷嚏被吓得缩了回去在马灯的照耀下,我看见门口站着一头象.

  准确地说,是站着一头和我差不多高的约两岁龄的小象.我是个知青,从小生活在上海,两年前下放到西双版纳来插队落户,小时候曾随父母到上海动物园看过大象,觉得长鼻子大耳朵挺好玩儿挺可爱的,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野生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上来,顺着脊梁往上蹿脑子像被冰冻了一样,思维停滞,全身发麻,两腿抖得像在弹琵琶,着粗气完了,我想,小象后面必定跟着母象,我早听说过野生大象的厉害,长鼻子一卷,就可以把人拦腰提起,狠狠一蹄子就可把人踩扁,我算是活到头儿了.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母象跟进来,木门被风刮得乒乓响雨丝飘进来,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身上被淋得透湿,冷得直打哆嗦,等脑子清醒了些,便大起胆子从门洞探出头去看,闪电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院子里只有几株芭蕉两棵樱桃一副石碓,不见有什么母象,我的脑子这才转了个弯儿,心想,或许是一头与象群走散的小象,在雨夜迷了路,稀里糊涂跑到我这里来了,饥寒交迫的动物找地方躲雨,这是很平常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老天下了一夜暴雨,早晨我开门一看,一对马鹿挤在我的小厨房里,正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堆在灶台上的锅盐,铁锅被掀翻脸盆被踩扁,把我的厨房弄得一塌糊涂,看见我,它们飞也似的逃走了我关上门。

  举起马灯,仔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哦,它是一头罕见的小白象,除半截鼻子银灰色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均为白色,它全身被雨水打得精湿,四只象蹄沾满泥巴,右耳朵撕裂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正滴着血,看见我走近,它眼睛里闪出一种惊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已精疲力竭了,还没站直,四膝一软咕咚,又倒卧在地,它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我摸摸它的额头,有点儿烫手看来,这是一头在风雨中误入迷途失散离群的小象,孤独无援,雷霆,暴雨和漆黑的夜把它吓坏了,挨饿受冻,感冒发烧万般无奈才跑到亮灯的草房来寻求帮助的。

  我烧起一炉炭火,屋里暖和了许多,又熬了一锅糖粥,连同几片退烧药,喂进它嘴里,还用半瓶红汞将它受伤的耳朵止住血。它的鼻子是银灰色的,我就叫它,银灰鼻。下半夜,银灰鼻身上烤干了,烧也退了,卧在我的身边沉沉睡去,我守着炭炉,担心还有别的大象会闯进来,一夜没敢合眼黎明时分,雨停了,山上传来茶花鸡的报晓声,一抹曙光映红了窗户,小白象银灰鼻还没醒,我暗暗寻思,要不要趁它在睡梦中,用一根铁链子将它的腿给绑住,一头活的小象,卖给动物园,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我蹑手蹑脚取下挂在泥墙上的铁链子,刚要去绑它的腿,突然山箐里传来大象高亢嘹亮的吼叫声,银灰鼻耳朵挺灵,立刻就醒了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门口,举起鼻子就,嘭嘭嘭,地敲门还兴奋地,呦呜呦呜的叫。

  山箐里那可怕的象吼声迅速往草房移近。大象是一种报复心很强的动物,假如我强行将银灰鼻羁押在我的草房子里,它们一定会破门而入,荡平我的家,我不仅得不到银灰鼻,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我无可奈何地扔掉铁链子,拔开门闩银灰鼻跨出门去,撒开腿急急忙忙向山箐奔跑不一会儿,绿树掩映的山箐里,传来母象和小象欢天喜地的吼叫声,虽然有树叶遮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不难猜测,忧心如焚的母象见到失散的银灰鼻,一定激动得喜泪直流,用长鼻子紧紧将银灰鼻搂进怀里,亲吻抚爱,用象的语言诉说着思念之情银灰鼻则依偎在母象温暖的怀抱里,叙述离群后的惊险遭遇。

  母子团聚的情景当然很感人,然而,我被折腾得一夜未睡还白白赔了一大锅糖粥和几粒退烧药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山上挖了一担野木薯,沿着一条野兽踏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挑回家绕过一棵榕树,突然,我觉得身后的扁担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重量骤增,怎么也走不动,我以为是树枝或藤蔓钩住了我的扁担,左右晃荡了几下,却仍无法解脱,我扭头望去,妈呀一头小山似的大白象,用长鼻子紧紧拽住我的挑绳,我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扁担和箩筐掉进草丛,木薯撒了一地大象干吗缠着我呀这时,榕树后面又闪出一头象来,这不是三天前跑到我的草房子来避雨的小白象银灰鼻吗银灰鼻走到我身边,鼻子搭在我的肩上,鼻尖绕过我的脖颈呼呼往我耳根吹气,眨巴着晶亮的眼睛,表情很天真,好像在说别害怕,没有谁会来伤害你的,然后,它又蹿到那头大白象跟前用脑袋撞大白象的身体呜噜呜噜,吼叫,似乎在埋怨,你干吗那么粗鲁呀,瞧,把帮助过我的这个人快吓出心脏病来了。

  那头大白象鼻子弯成钩状,硕大的脑袋一上一下运动着,像是在朝我点头,又像是在朝我鞠躬,用象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歉意我早就听说过,象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爱憎分明,看来银灰鼻是专程前来向我道谢的。我抹去脸上的冷汗,站了起来,银灰鼻不断用鼻尖嗅闻我的身体,摩挲我的脸和脖子,十分亲热,把内心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大白象则用鼻子将掀翻的箩筐扶正,并将散落在草丛里的木薯捡回来装进箩筐。我镇定下来,仔细端详着大白象,它的身体白得像汉白玉长着稀稀疏疏的浅蓝色的毛,蒲扇似的耳朵,布满褶皱的鼻子背脊隆起,脸颊的皮肤有些松弛,目光文静,透出温柔和慈祥。

  世界上现存两种大象,非洲象和亚洲象,非洲象体型大,成年雄象体高可达3,5米,重7吨,耳朵很大,呈三角形,无论雌象还是雄象都有伸出口腔的发达门齿,俗称象牙。亚洲象体型小一些,成年雄象体高2,7米,重5吨左右,耳朵也较小,呈方形只有雄象才长出长牙。

  正在帮我捡木薯的大白象,是一头中年母象,它处处呵护小白象,不难判断,它是银灰鼻的妈妈,根据它的身份和肤色,我给它起名叫,白玉娘。我抓起一根木薯,塞进银灰鼻的嘴里,野木薯含有丰富的淀粉,甜脆爽口,是大象最爱吃的食物之一,银灰鼻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木薯,高兴得翘起了鼻子这时,我左侧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我斜眼望去,一头长着两只象牙威风凛凛的雄象,正在用鼻子卷食青翠的竹叶,我再往右看,一人多高的斑茅草丛里,还有好几头大象,我心跳又开始加速,生怕遭到不测,匆匆收拾好箩筐就想离去,银灰鼻用鼻子扯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白玉娘干脆用鼻子从我手中卷走了扁担,银灰鼻绕到我背后,用鼻子顶着我的脊梁往左侧的凤尾竹林里推搡,银灰鼻年纪虽小,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快,我就被推到正在卷食竹叶的威风凛凛的雄象面前。

  这也是一头白象,身高足足有2,7米,体格魁伟,两只象牙伸出口腔的部分就有半米多,四条象腿就像四棵椰子树,额头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显得异常凶猛,它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突然昂起脑袋,鼻尖朝天,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地吼了一声,就像惊雷在我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腥臭难闻,两只象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牙尖正对着我的眼窝,相距仅数寸,那条长鼻子在我头顶左右挥舞,呼呼作响,事后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认同仪式,表示对我的情感接纳可当时,我恐惧得差点儿尿裤子,要不是小白象用鼻子抵住我的背,我肯定会瘫倒在地上的。

  雄象的长鼻子在我的头顶缠绕舞动了一阵,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这才转身卷食竹叶去了这家伙的吼叫声太厉害了,就像霹雳一样,我就叫它,霹雳雄,霹雳雄是这群白象的首领,估计也是银灰鼻的父亲这时,从霹雳雄身后闪出一头雌象来,看上去比白玉娘要年轻,皮肤也更有弹性,矜持地用鼻子在我额头和脸上吻了吻,我第一次被大象亲吻,感觉就像被盖了橡皮图章一样,亚洲象实行一夫多妻制,我猜想这头成年雌象大概是霹雳雄的偏房,便给它起名叫,二姨太.

  参见了头象霹雳雄和雌象二姨太,银灰鼻又不由分说把我推搡进榕树的右侧,在一个蚂蚁包前,站着一头老公象,白色的皮肤已被岁月风尘染成土黄,肩胛上还有好几块青色的癣瘢,背脊隆得厉害,耳朵像两片枯黄的树叶,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上了年纪快要被死神收容去的老象,只有那两只伸出口腔呈八字形的象牙,仍闪烁着金属般耀眼的光泽,证明它曾有过如火如荼的青春年华,它垂着长鼻子,闭着眼睛,就像老僧人定似的一动不动,银灰鼻用鼻子淘气地在它脸上,啪啪,拍打了数下,它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认识了我,便又闭目养神了我觉得这头老公象已衰老得有点儿痴呆了,于是给它起名叫老阿呆。接着,银灰鼻又把我领进斑茅草丛,那儿有一头约五六岁龄的少女白象和一头约七八岁龄的少年白象正在吃草,少女象肥头大耳,相貌富态,我到它面前时,它用鼻尖钩起一捧泥土,长鼻子一扬,就像莲蓬头淋浴器一样刷,地将泥土从我头上淋下来,我被呛得不能呼吸,但我晓得,少女象这样做并没恶意,在象的社会,泥浴是一种高级享受,互相用鼻子抛撒泥沙,帮助对方泥浴,是团结友爱的象征,它把我当做同类来对待了,真是一个十足的傻丫头,好吧,我就叫它,傻丫头少年象大概正在长身架,看上去有点儿偏瘦,肋骨一根根突兀着,隆起的脊椎清晰可见,这家伙嘴很馋,也有点儿霸道我手里还捏着一根木薯,它鼻子,吧,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手一松,木薯掉在地上它立刻用鼻子将木薯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我就叫它,饿痨鬼,好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共有七头白象,一个完整的白象家族。
发表于 2008-12-1 23:32: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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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奴-10

  翌日晨,我同往常一样,早早便醒来,草草漱洗完毕,吃了块压缩饼干当早餐, 便举起望远镜对准大青树冠进行观察。雕巢很平静,帅郎和两只幼雕还在酣睡,贵 夫人看样子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站在窝巢边缘往树下排粪。我刚想收起望远镜, 突然,我发现下层树冠有一样闪光的东西动了一下,在我的望远镜里划过一道小小 的光亮,位置就在鹩哥旧巢废墟那儿。我好奇地跨出石坑,重新找了个观察角度, 仔细看去。这一看,我差点没晕过去,那反光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在阳光下晃动 的徐娘琥珀色的嘴喙!它正吃力地拖拽着刚从树缝拔下来的一团草丝,往旧巢废墟 搬运。我把望远镜再往纵深延伸,哦,老毛也在树丫间忙碌,用嘴扳下一根枯枝, 衔到旧巢废墟上去。看样子,它们已经干了好一阵了,旧巢遗址横七竖八搭了一些 树枝,已初具巢的形状。它们没有鸣叫,也没有啁啾,默默地干着。老毛将那根枯 枝搭到横杈的旧巢上时,不知是唾液太少没有粘稳还是怎么搞的,那根枯枝掉到树 下去了,它一抖翅膀,发出一声惋惜的尖叫。徐娘大惊失色,立刻跳过去,啄啄老 毛张开的嘴喙,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闭嘴,别发出叫声。老毛也显得有点害怕的 样子,身体缩成一团蹲了下来,仄转脸窥望树冠上的雕巢。毫无疑问,它们是害怕 叫声会招来蛇雕粗暴的干涉和蛮不讲理的驱逐。刚排完粪的贵夫人大概没兴致搭理 那对鹩哥,听到尖叫声后,只是用鄙夷的神态瞄了鹩哥巢一眼,便扇动翅膀飞上蓝 天寻觅早餐去了。老毛和徐娘这才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继续筑巢。

  我实在想不通,这对鹩哥为啥还要回到大青树来筑巢?它们吃的苦还少吗?它 们受的罪还小吗?难道它们得了健忘症,昨天下午才发生的杀子血仇这么快就遗忘 得一干二净了?

  世界很大很大,它们有自由的双翼,哪儿不能栖身,哪儿不能安家,逃离苦海, 前头就是幸福的彼岸,干吗非要赖在这里与凶猛的蛇雕为邻?!

  这时,帅郎和两只幼雕也醒了,相继跳出巢来,站在枝头摇了数下翅膀,就像 人类睡醒后伸几个懒腰一样。老毛立刻振翅飞到树冠顶,栖落到一根枝桠上,讪讪 地朝雕巢靠近,看它这副样子,又想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洗肮脏的雕巢。武大大概 是想起了昨天下午掉下树去的不愉快经历,心有余悸,冲着老毛呦呀呦呀啸叫,不 让老毛接近雕巢;丸小则学帅郎的样,将排泄孔对准枝桠间的空隙,尾羽一翘,将 一泡粪尿后下树去。

  两只幼雕用特殊的身体语言向老毛表明,它们讨厌它,它们不需要它了,在它 们眼里,它已是多余者和不受欢迎者。

  我十分注意老毛的反应,它并没有因为终止了苦役而有丝毫的欣喜,恰恰相反, 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神情萎蔫,有气无力地拍扇翅膀飞回鹩哥巢遗址。就像一 个工人突然被老板炒了鱿鱼一样,表现出被解雇者的困惑,就像失业者似的垂头丧 气。徐娘也好像深深为老毛的下岗而苦恼犯愁,轻声鸣叫,小声嘟囔,反复唠叨, 无尽埋怨。

  清洗雕巢和照看幼雕,又脏又累又危险,没有任何报酬不说,还吃力不讨好, 稍有疏忽,还会招来残酷的惩罚,险些被满门抄斩,这种工作,没有了更好,有什 么值得可惜呢!

  然而,两只鹩哥惶惶不安,停止了筑巢,嘴对嘴叽叽喳喳叫着,完全是被主子 遗弃后无所适从的表情。






  奴隶这个词,电光石火般地在我脑海里划亮。

  我突然对鹩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究竟属于什么样的共栖关系有了新的启 迪和感悟。它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也不属于单惠共栖,也不是什 么假性共栖,而是一种在自然界十分罕见的类似于奴仆与主子的关系。我靠在石坑 里,点燃一支烟,认真思索着,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老毛和徐娘年轻时,肯定也是一对自由自在的鹩哥,同其它鹩哥一样,它们从 没想过要和凶猛的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出于对食肉猛禽天生的畏惧,它们远远看见蛇雕的影子就会吓得赶紧溜逃。它们将自己的巢建筑在远离蛇雕的河谷箐沟, 每年春秋两季,产卵抱窝,指望能顺顺利利地繁衍后代。不幸的是,高黎贡山的河 谷箐沟温暖潮湿,是有名的蛇乡,各种色彩斑驳的毒蛇或无毒蛇常不请自来,爬到 树上,光顾鸟窝,偷盗鸟卵,吞噬雏鸟。徐娘季季产卵,年年抱窝,但命运多舛, 每一次产下的卵还没等到孵化成鸟,便成了蛇的腹中美餐。每遭一次蛇灾,它们就 搬一次家,老毛就含辛茹苦筑一次新巢。可是,毒蛇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无论搬 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毒蛇的纠缠和侵扰。有一次,它们狠狠心改变鹩哥在枝繁叶茂 的大树上筑巢的传统习惯,将巢筑在悬崖绝壁间一棵枯死的小树上,虽然要飞很远 的路才能觅到所需的食物,麻烦是麻烦一点,但总算将几枚蛋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雏 鸟。然而,好景不长,某个下午,当它们从遥远的树林衔来虫子兴冲冲赶回家一看, 一条剧毒的五步蛇盘踞在它们的巢内……多少年过去了,它们产下过几十窝蛋,却 从没养大过一只小鹩哥。它们成了蛇的供食机器,留给它们的永远是失子的悲痛。 出于复制基因繁衍后代这样一种生命的本能,它们渴望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父鸟和 母鸟,把一窝雏鸟哺养长大,教它们如何筑巢如何觅食,在它们翅膀长硬后,把它 们送上蓝天白云。美好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它们只是普通的鹩 哥,体小力弱,无法与毒蛇抗衡,鹩哥生来就是蛇的食物,是绝对斗不过蛇的。有 好几次,它们目睹凶恶的蛇缠在树枝上,一个一个将它们的宝贝蛋吞进肚去,它们 无力阻止,更不用说有效反抗了。它们甚至不敢飞近正在施暴的蛇,它们知道,它 们一旦飞近毒蛇,不仅救不了宝贝蛋,反而会把自己也白白搭送进去。它们只能在 巢旁的天空飞来窜去,大声尖叫,拼命咒骂,强烈抗议。它们虽然善于鸣叫,堪称 鸟中歌王,音调变幻多端,咒骂的水准极高,是世界一流的最刻薄的叫骂,可谓唇 如枪舌如剑,但对不知廉耻的蛇来说,骂得再厉害也等于零,脸不会红心不会跳, 也不会败坏吞食鸟卵和雏鸟的好胃口,也许更悲惨,饕餮的蛇把它们的鸣叫当做宴 会上演奏的音乐,开胃助兴,吃起来更痛快更利索,而它们自己却骂倒了嗓子叫哑 了喉咙,白费口舌白耗精力。世界看起来很大很大,天高任鸟飞,到处都可以安家, 其实不然,对弱小的鹩哥来说,留给它们生存的空间很小很小,偌大的山野森林, 找不到一个能安身立命养育后代的安全去处。它们恨透蛇了,幻想能来一场蛇瘟, 普天之下所有的大蛇小蛇老蛇花蛇黑蛇白蛇,不管是毒蛇还是无毒蛇,一条一条统 统死光。假如意念能杀蛇,它们早就杀死成千上万条蛇了。遗憾的是,鹩哥这个物 种,权力意志是极其微弱的,它们最多能摆布蚜虫、蚂蚱、蟋蟀、地狗子这类低级 昆虫,或许还能从树上扳断几根树枝采撷几片叶子,再想得天花乱坠,也丝毫改变 不了弱肉强食的严酷现实。它们唯有哀伤,唯有叹息。苦难的生活,凄惨的遭遇, 过度的悲痛,使它们的青春韶华像流水一样很快消逝了,徐娘未老先衰,颈羽一根 根秀落,老毛也面容憔怀,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它们痛恨蛇类,因此,每当看到蛇雕捕杀毒蛇,尖利的雕喙啄瞎蛇眼,犀利的 雕爪剖开蛇腹,它们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暗暗喝彩,由衷地感到高兴,并产生一种终 于代它们复仇的快慰。它们仍然畏惧蛇雕,仍然望见蛇雕的影子就匆匆飞逃,但和 过去不同的是,畏惧之中还混杂着赞叹、钦佩和敬重,甚至有些许仰慕之情。

  某个黄昏,老毛和徐娘飞进怒江峡谷。它们的窝巢再次被毒蛇洗劫一空,几只 刚出壳的雏鸟死于非命。它们的心早因过度悲伤而麻木了,机械地扇动着翅膀,寻 找可以筑巢栖身的地方。它们路过大青树,路过那只盆形的蛇雕巢。帅郎和贵夫人 外出猎食还没有回来,只有一只出壳约三个星期的幼雕独自待在家里。小家伙很寂寞,瞧见一只七星瓢虫在树枝上爬,便好奇地跨出巢去,沿着树枝慢慢横移,去追 七星瓢虫。一阵风迎面吹来,把它吹得身体往后仰,它心里发慌,拼命摇动还十分 稚嫩的翅膀,尽量将身体的重心向前倾,那风儿好像故意在同它捣乱,突然间停了, 它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身体翻转下去。幸亏这是一根细树枝,它爪子紧紧攥住 树枝,身体倒悬在枝头,就像玩秋千似的晃荡。它爪子还很细嫩,肌肉也不够发达, 不可能吊很长时间。它竭力坚持着,呦呀呦呀叫救命。正飞经大青树的老毛和徐娘 看见了,在树冠盘旋了一圈,犹豫了一阵,飞降下来,一个用背顶着幼雕的身体, 一个用头推揉着幼雕的尾部,努力让幼雕翻转到树枝上去。不能用救死扶伤或见义 勇为这样的形容词来褒奖这两只鹩哥的行为,这显然太拔高它们了。动物也没有行 善积德以求来世的想法。它们之所以出手相救这只垂危的幼雕,实在是因为它们太 痛恨蛇类了;蛇雕是蛇的天敌,蛇的克星;这世界多一只蛇雕,就多一份替它们复 仇的力量,就能减少许多毒蛇的嚣张和猖獗!

  这是同仇敌忾的相助,为我所用的扶持,统一战线的典范。

  经过几番努力,倒悬在枝头的幼雕终于扑楞着翅膀挣扎着翻转到树枝上端来了。 就在这时,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来,亲眼目睹了老毛和徐娘是如何解救它们的宝贝 幼雕的。那只劫后余生的幼雕也呦儿呦儿向亲鸟诉说着自己被两只鹩哥拯救的经历。 正常情况下,蛇雕发现鹩哥,是不会讲什么客气,穷追猛撵捕而食之。此时此刻, 帅郎和贵夫人刚刚捕获到一条一米多长的三索锦蛇,食物丰盛,无意再动杀机,当 然,也不好意思把刚刚救了自己宝贝幼雕的两只鹩哥立刻就拿来当食物充饥。蛇雕 虽为禽兽,恩将仇报的事例也做不大出来。帅郎没有朝两只近在咫尺的鹩哥发出威 胁的啸叫,也没有扬喙舞爪表现出动粗的念头,贵夫人也许还亲善地凝望两只鹩哥, 某种程度表达了内心的感激之情。

  老毛和徐娘见了成年蛇雕,自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害怕,出于一种本能的畏惧, 拍扇翅膀想逃,但天已黑了下来,巨大的夜幕下,本来就危机四伏的老林子更显得 阴森可怖,鹩哥不是猫头鹰,不习惯在黑夜中飞行,要是现在摸黑离开大青树,很 难找到合适的地方过夜不说,东南西北连方向也辨不清,极有可能会一头撞在树杆 或山崖上,也许更糟糕,稀里糊涂飞进夜猫子的嘴里去。哦,两只成年蛇雕并没有 要驱赶它们的意思,还友好地在向它们行注目礼,这样的话,真还不如在大青树上 找个僻静的角落暂且过一夜,天亮了再走也不迟啊。两只鹩哥钻进下层树冠,在那 个树丫上相拥而眠。那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前来惊扰它们的好 梦。翌日晨,它们在大青树上啄食虫子充饥,又遇到晨猎归来的帅郎与贵夫人,它 们忐忑不安地躲在叶丛后面窥望,没发现两只成年蛇雕有任何要加害它们的迹象。 它们不由得萌生了要在这棵大青树上长期住下去的念头。这念头十分荒唐,却又非 常现实。蛇雕嗜食蛇类,不管多凶猛的毒蛇,一见蛇雕便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可以 断言,以这棵大青树为中心,方圆几里内的毒蛇死的死逃的逃,没有一条敢在这里 出没的。这才是它们梦寐以求的没有毒蛇踪迹的理想净土。它们吃够了蛇的苦头, 要想彻底摆脱蛇害,舍此之外,别无选择。它们试探着衔了几根枯枝在树丫上建窝 筑巢,帅郎和贵夫人明明看见了也不来干涉,这使它们欣喜如狂,胆子也大了许多, 老毛砌墙,徐娘铺草,很快筑就一只结构精巧的元宝状窝巢。它们都是饱经风霜有 一定生活阅历的老鹩哥,它们知道,光凭昨天将倒悬在枝头的幼雕救起来这一点, 要想长期得到两只成年蛇雕的庇护,要想让习惯于以小型鸟兽为食的蛇雕永远不对 它们动杀机开杀戒,哪怕食物匮乏饥寒交迫时也不来抓吃它们将来要孵化的小鹩哥, 是极不现实的。恩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变质,救命之恩也不例外。人情薄如纸,人情淡如水,更何况鸟情?只怕是比纸更薄比水更淡!它们晓得,蛇雕是强者, 它们是弱者,强者往往都是些寡情薄义喜怒无常的家伙,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卦就 变卦。世界上只有强者玩弄弱者的感情,而不可能相反,让弱者去利用强者的感情。 要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长期与蛇雕共栖在一棵树上,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它们 救过幼雕这件事为契机,做出能让蛇雕开颜欢心并对蛇雕生存有实际好处的事情, 以巩固它们之间极不相称因此也就极不牢靠的友谊。感情虽然靠不住,但利益是永 恒的。一旦蛇雕觉得它们是有用的,必不可少的,或者说失去它们会觉得很麻烦很 不方便,蛇雕才会打心眼里欢迎它们做邻居,并长久善待它们和它们的孩子,弱者 和强者才能和平共处共享未来。

  展示实用价值,才有存在意义。

  这时,那只幼雕在盆状窝巢里屙了一泡屎尿,干干净净的雕巢被弄得一塌糊涂。 贵夫人大皱其眉,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表情将幼雕赶出窝来,然后用嘴将污染的稻草 一根根衔出窝去扔掉。它显然很不喜欢做这项工作,小心翼翼地用嘴尖叼住未染上 粪便的草茎,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往外拉,那副活受罪的难受模样很像好莱坞女明星 为了赢得观众好感追求更大的票房价值而跑到难民收容所替一位患恶性痢疾卧床不 起的老头换洗被褥。尽管贵夫人十分的小心谨慎,但这档子活计操作起来难度系数 确实很大,在拉扯一团草丝时,一不留神,污秽还是溅到了它的嘴壳上。它赶紧将 嘴喙在树皮上擦了又擦,还瞪了幼雕一眼,咭哩咕噜小声叫骂起来,骂词大意是: 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尿床,要是我会用针线的话,非把你的屁眼儿缝起来不可! 我这么描写,绝非要贬低贵夫人。厌恶粪便是人(鸟)之常情;世界上再贤惠慈祥 的母亲,也不会喜欢孩子的粪便,性错乱和审丑者除外。何况蛇雕没有手,靠用嘴 喙清除污秽,其恶心程度可想而知。

  受了呵斥的幼雕怕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急欲躲开贵夫人,在枝桠上摇摇摆摆 行走,差点又要踩翻了。

  老毛和徐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有灵犀一点通,双双从树 丫起飞,兵分两路,徐娘飞到幼雕跟前,柔声轻叫,抚慰和照料心慌意乱的幼雕, 免得它一不留神又要在树枝上翻斤斗,老毛则飞到雕巢旁,卖力地将巢内肮脏的稻 草叼出去扔掉,又从山壁对割干净的草丝,将雕巢铺排得焕然一新。

  用嘴搬运沾满粪便的稻草,无疑是一桩又脏又累的活,不一会,老毛满头满脸 都溅落了污秽。蛇雕是典型的食肉动物,排泄物臭气熏天,闻多了鼻子就要失灵, 想呕又呕不出来。但老毛却干得非常起劲,无怨无悔。只要能够远离毒蛇,使自己 和后代存活下去,苦一点累一点脏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我想,老毛说不定边干活边朝一旁的贵夫人啁啾,用谄媚的神态说:尊敬的蛇 雕夫人,您哪能干这样的粗活,千万别再弄脏您高贵的嘴和您漂亮的羽毛了,从此 以后,清洗窝巢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哦,请允许我们在您的旁边搭一个巢,那我们 就可以随叫随到,为您和您的宝贝幼雕效力了。

  贵夫人当然很乐意两只鹩哥来替它干这些烦心耗神的琐碎杂事,尤其是帮它清 洗巢内的粪便,对它来说等于免除了它的苦役;替它照看幼雕也很重要,免得它外 出猎食老要提心吊胆生伯家里出事。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这样想,就让这两个傻瓜住 下来好了,反正不用开工钱,嘿,要是闹饥荒,还是伸爪就可以抓来吃的美味佳肴 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默许了两只鹩哥在下层树冠筑巢,说不定它还就地扳 下一根枯枝,当做建筑材料送给老毛,以示赞许。

  老毛和徐娘心花怒放,欣喜如狂,很可能跳起了鸟类舞蹈,还朝贵夫人发出一 串串感激涕零的鸣叫。

  一份卖身为奴的契约就此敲定,一种罕见的共栖关系就此形成。

  这对鹩哥高妙的生存策略获得了巨大成功,它们虽然比平时要辛苦得多,但却 换来了高度安全感。再也不用担心毒蛇会钻进它们的巢来,偶尔有一条缺乏自知之明的蛇游荡到大青树,它们一发出报警的尖叫,帅郎和贵夫人立刻就会将自投罗网 的蛇抓住撕碎并吞食掉。它们产下一窝鸟卵,稳稳当当地孵化成雏鸟,又顺顺利利 地抚养它们长大。当小鹩哥们拍扇长硬的翅膀,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老毛和徐娘 为自己终于成功地哺育大一窝小鹩哥而激动得浑身颤抖。

  多年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多年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

  假如我的上述推理成立的话,就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疑团:老毛和徐娘为什么在 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元宝状窝巢被毁坏、自己的老命也差一点葬送掉的情况下, 仍回到大青树来,企图重新成为蛇雕的邻居?它们多半是这样想的:蛇雕虽然无情, 毒蛇更为可恶。它们有过许多次惨痛的教训,到其它地方去筑窝建巢,不可避免要 被防不胜防的蛇类弄得家破鸟亡。在大青树生活,虽然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但却 有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要更小心谨慎,只要更勤快努力,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是 有可能将卵孵化成雏鸟又将雏鸟养大并送上蓝天的。要么带着一腔冤仇远走高飞, 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无疑要重蹈覆辙,像过去一样每产一窝卵都被毒蛇抢劫一空, 成为蛇类的供食机器;要么忍气吞声,忘掉这家子蛇雕屠杀四只小鹩哥的悲惨往事, 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像伺候主子一样伺候这家子蛇雕,别扭当然是别扭的,但却增 加了生存机率,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繁殖后代的成功概率。

  它们选择了重返大青树。这虽是无奈的选择,含泪的选择,却也是明智的选择。

  遗憾的是,这家子蛇雕不需要它们了,嫌弃它们了,它们便有了想当奴隶而当 不稳的苦恼。

  老毛和徐娘站在旧巢废墟上,嘴对嘴呦呦呀呀喳喳小声鸣叫着,像是在商议着 什么。突然,它们扇动翅膀飞离了大青树,朝我飞来,栖落到离我仅有两步远的一 块石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它们本能地掠翅想逃, 但它们互相凝望了一眼后,又收敛起双翼,打消了飞逃的念头。我有一种感觉,它 们飞到我面前是有意要来跟我套近乎的。我索性又跨前一步,并蹲下来,这样,我 和这对鹩哥彼此相距只有数寸远了。它们仍没有飞走,只是有点紧张,在石板上互 相挤来挤去。我伸出一只手去摸徐娘的背,徐娘轻叫一声,双腿弯曲蹲了下来,全 身羽毛蓬松,抬头张嘴,做出雏鸟乞食的动作来。我一不做二不休,将徐娘捧在手 掌上,轻轻抚摸它的脑壳和脸颊,并用手指逗弄它的嘴喙,就像亲鸟在给雏鸟喂食 一样。它没有挣动,还在我指尖上吮咂,并顺从地用嘴壳摩挲我的手背。绝对是小 鸟依人的可爱模样,虽然它的鸟龄已经不小了。可我将它举到我眼前仔细打量,却 发现它双眼紧闭,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一阵阵颤抖,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惧。

  一只野生鹩哥,是不会愿意和人亲近的,更不用说喜欢人用手去抚摸它了。它 克制住对人的天生惧怕,让我随意摆布,究竟为的是什么呀?

  就在我捧着徐娘观赏时,老毛飞进石坑,里里外外跳跃着,这儿看看,那儿瞧 瞧,像在找寻着什么。我刚好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老毛眼 睛突然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立刻跳到我脚跟前,叼起那只烟蒂,一步步 跳出石坑,跳到悬崖边缘,嘴壳一扬,将烟蒂甩下深渊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老毛这个捡拾烟蒂又扔掉的行为,和它清洗雕巢的动作何 其相似,难道它……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徐娘拍扇翅膀飞回大青树去了,过了一会,它叼着两根树 枝飞了回来,一头扎进石坑,堆在一个V字形的石旮旯里。老毛扔掉我的烟蒂后,也 飞过去和徐娘一起忙碌。它们一刻也不停地从大青树旧巢废墟搬运来树枝草棍,积 累了一定数量的建筑材料后,便筑起巢来。它们用唾液将树枝草根润湿,就像涂了 层透明胶水,粘贴在石头上,搭起一个元宝状的架架,然后用较粗的稻草一根一根 编织在架架上,围起一圈墙壁,又叼来金丝绒般柔软的草丝,一层层铺垫在窝巢内。大约辛苦了三个半小时,一只崭新的鹩哥巢便差不多快要竣工了。在它们筑巢的过 程中,我怕惊扰了它们,坐在石坑边缘,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悬崖上唰唰响,吊 下一只竹篮来,哦,是我的藏族向导强巴给我送午饭来了。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竹篮 子,徐娘急忙扔掉嘴里的草丝,从新巢里跳出来,蹲下身体,蓬松背羽,张大嘴巴, 呦儿呦地朝我发出雏鸟乞食的叫声。老毛则飞到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用爪子刨抓, 用嘴喙啄咬,似乎要帮我清洗粪便。那夸张的姿势,那紧张的神态,那谄媚的表情, 那逼真的动作,都和在大青树冠当蛇雕逼近它们的窝巢时它们所作出反应一模一样, 目的是为了讨取我的欢心,抑制我的攻击冲动。

  我明白了,它们卖身为奴,把我当成了新主人。我曾两次摆弄过活蛇,在它们 眼里,我也是蛇的克星,投靠我,也能像投靠蛇雕一样,免遭蛇的侵袭和毒害。大 青树上那家子蛇雕嫌弃它们了,它们要继续为奴的话,不得不改换门庭。我在石坑 里生活了近两个月,朝夕相处,彼此已十分熟悉,还两次救过它们,它们对我有信 任感。在它们的眼里,我也许是一只不会飞的大鸟,也许是一只不杀生的好心肠的 无毛裸猿。它们要躲避无孔不入的毒蛇,它们要繁衍养育自己的后代,唯一的选择, 就是给我当奴隶。徐娘之所以忍受着对人的一种本能的恐惧,让我抚摸它的身体并 把它捧在手掌上,老毛之所以把我扔在地上的烟蒂叼出石坑去,目的很明确,就是 要向我证明,它们和我共生共栖,是能给我带来生存上的好处和利益的。它们固执 地认为,共栖的一方若无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就无法将这种共栖关系长 久保持下去。

  我刚才坐过的石坑边缘,非常干净,连小石子和泥屑也找不到。老毛东张西望, 又蹦又跳,啾儿啾儿叫着,显得很失望很焦急的样子。它见我又要迈步向前走,跳 到我的面前,拦住我的去路,平撑开翅膀,渴盼的眼光死死盯住我,啾咿儿你好— —啾咿儿你好——用含混的声音模仿着我平时跟它们打招呼时经常说的“你好”这 句话,像在泣诉,像在乞求。我知道,它希望我能屙出些粪便来,这样它就能为我 清洗窝巢了。可我没有随地大便的习惯,再说石坑里还有一只雌鸟,虽然物种不同, 但总归是异性,就这样脱掉裤子解手似乎不太雅观,我只好掏出纸烟来,一截一截 掰碎,扔在地上,权当是我的排泄物,以满足老毛的愿望。老毛大喜过望,迅速将 我的纸烟叼起来扔出石坑去。

  真是标准的鸟奴。我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我决计答应它们的请求,同意它们与我共栖。


  END
发表于 2008-12-1 22:54: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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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奴-9

  残阳如血,给森林和大地涂抹了一层令人压抑的深红色。我掏出针线包,将勾 破的衣裤缝补好,吃了两块糯米糍粑,权当晚餐,时间尚早,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 树上的动静。

  一家子蛇雕正在树顶网络状技杆间聚餐。帅郎用利爪尖喙解剖开那条百花锦蛇, 两只幼雕埋头啄食撕碎的蛇肉,贵夫人一会儿替武大梳理那几根折断的翼羽,一会 儿用脸轻轻摩挲丸小腿上的创口,显然,它还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阵 山风吹来,吹乱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闪了个趔趄,贵夫人慌忙 跳到上风口,撑开翅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凄厉的鸣叫声。我看见,老毛和徐娘从峡谷外的山林飞来, 途经大青树冠,它们在雕巢上方绕飞了一圈,边飞边叫。我猜想,它们是在倾吐冤 屈。两只幼雕平安归巢,足以证明它们刚才所蒙受的是一桩冤假错案。我特别注意 贵夫人和帅郎的反应,我想,它们面对被它们冤枉遭它们残害的两只鹩哥,理应感 到内疚和羞惭,不说赔礼道歉吧,起码表情上该浮现出一丝愧作,或者把头转过去, 或者把身体蹲下来,表现出无颜面对受害者的动作来。可我看到的情景却与我想象 的大相径庭,帅郎仍忙着解剖百花锦蛇,对两只鹩哥的出现置如罔闻;贵夫人乜斜 着眼睛瞟了那对鹩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

  也许对贵夫人和帅郎来说,停止杀戮,放那对鹩哥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大的宽 容与慈悲了。

  老毛和徐娘飞到下层树冠,停栖在旧巢旁的一根横杈上。那只编织精巧的元宝 状窝巢荡然无存,只留下几根树枝几缕衰草。它们面对着变成废墟的旧巢,默默站 立着,一动也不动,令我想起凭吊这个词。过了一会,徐娘飞到一个树瘤上,啄来 一条乳白色的蚜虫,又飞回废墟,双翅抖动着,衔着蚜虫的嘴喙一伸一缩,那是典 型的亲鸟喂食动作。它面前好像有一窝嗷傲待哺的雏鸟,都张大着嘴在向它乞食, 淘气鬼还想跳起来从它嘴里抢食;它扭动嘴喙躲让着,又点着脑壳试探着,似乎有 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将这条蚜虫喂给谁;终于,它向旧巢废墟某个角隅吐出了蚜虫, 大概是喂给了它最疼爱的老么,它恍惚的脸上有了一丝得意。它又振翅起飞,衔来 一枚桔黄色的浆果,再次朝旧巢废墟喂食。它喂出去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掉到树下去 了,但它全然不顾,仍无怨无悔地飞,辛辛苦苦地找,认认真真地喂,一丝不苟地 扮演着母亲这个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点发酸了。

  失子的悲痛,无处宣泄的冤屈,搅得它神志有点失常了,我想,此时此刻,它 沉湎在一个幻觉世界里了。

  老毛在树枝上跳跃着,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当徐娘进进出出路过它身旁时, 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厉声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从幻觉世界唤醒回来,遗憾 的是,徐娘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我行我素,忙着给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小鹩哥喂 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头蹦跳旋转,当徐娘再次衔着一只翠 绿透明的大蚂蚱在旧巢废墟前准备向幻境中的雏鸟喂食时,老毛一个蹿跃扑飞过去, 嘴喙闪电般一啄,将徐娘街在嘴里的那只蚂蚱抢了过来。徐娘恶狠狠地叫了一声, 跳过来抢夺,老毛将头扭开去。徐娘照着老毛的脑袋啄咬着,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 出蚂蚱,老毛索性脖子抻了抻,将那只蚂蚱咽进肚去。徐娘火了,拼命朝老毛背上、 头上和脸上啄咬。鹩哥的嘴橡虽然没有蛇雕的嘴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也够锐利 坚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虫,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几嘴下去,老毛皮开肉绽, 绒羽飘零。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满血迹,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老 毛没有躲让,也没有还击,闷着头,任凭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这样想的, 只要妻子能从痛苦的迷话中清醒过来,自己宁愿受点委屈。徐娘不依不饶,尖声告 骂,频频啄咬,干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脑袋狠狠一磕,橐地一声,嘴喙击中老毛的后脑勺,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双翅耷落,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脑袋也无力地往 下垂,嘴张得老大,却叫不出声来。我估计,没啄穿脑壳,也差不多啄出个脑震荡 来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压在底下满脸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几根树枝几缕 衰草的旧巢废墟,眼睛闭拢又睁开,如梦初醒般地叫了一声,急忙从老毛背上跳下 来,用脸颊抚摸老毛受伤的脑壳,神色懊丧,啾咿儿,啾咿儿,轻声鸣叫,好像在 自责和忏悔。过了一会,老毛似乎从晕眩状态中缓过神来了,慢慢抬起头,并颤抖 着站了起来。两只鹩哥交颈相拥,你一声我一声,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是在相对 饮泣,也是在互相慰藉。

  太阳变成一只暗红色的大火球,一点一点向山峰背后滑下去。夕阳愈来愈浓, 像喷溅的血浆。徐娘和老毛伫立在旧巢废墟上,面对着血色落日,长一声短一声鸣 叫起来。鹩哥天生就是模仿各种声音的行家,能发出几十种不同的声音。我从未听 到过如此凄厉刺耳的鸟叫,一会儿像负伤的豺嚣,一会儿像惊慌的鹿鸣,一会儿像 逃亡的鼠吱,一会儿像饥饿的猫头鹰在哀嚎……用鬼哭狼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血的控诉,泪的呼号,心的悲恸,魂的嘶鸣!

  大青树顶,一家子蛇雕饱餐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百花锦蛇,惬意地各自梳理着自 己的羽毛,还不时用一只爪子将一只翅膀折扇似的打开,大概是想借用璀灿的晚霞, 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丽吧。当夕阳整个掉进紫黛色的山峰后面,贵夫人簇 拥着武大,帅郎跟随着丸小,踏着轻烟似的暮霭,走向盆形雕巢。夜将临,它们要 睡觉啦。

  同在一棵大青树上,一家欢喜一家愁,对比也太强烈了啊。

  两只幼雕被安全护送回盆形窝巢,帅郎半撑翅膀刚要跟着往巢里跳,突然,贵 夫人横过身体挡住了它。天色还不算太暗,我看见,贵夫人眼露凶光,瞄了下层树 冠鹩哥巢的废墟一眼,脸上一派憎恶的表情,命令式地朝帅郎叫了一声。帅郎在暮 色中展翅起飞,在空中兜了一圈,伸出一只雕爪,摆开攻击的架势,嘎呦呀高啸一 声,朝老毛和徐娘俯冲下去。

  显然,贵夫人不耐烦听两只鹩哥鸣冤叫屈,不愿让两只鹩哥锥心泣血聒噪刺耳 的叫声惊扰了它和它的孩子们的清梦。也许更糟糕,它把它们视为丧门星,必欲除 之而后快。

  在帅郎恫吓的啸叫和凌厉的攻势下,老毛和徐娘只得拍翅逃向苍茫的天穹。帅 郎紧追不舍,一直把它们驱赶出大峡谷,这才归巢。

  弱者,连悲伤的自由都没有,连哭诉的权利都被粗暴地剥夺了。

  望着老毛和徐娘渐渐隐没在暮霭中的身影,我想,它们这一去,肯定远走高飞, 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对它们来说,这里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家破 “人”亡的记忆,有太多的愁苦和凄凉,有无法诉说的屈辱与冤仇。它们是绝不会 再回到大青树来重蹈覆辙的,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再见到它们了。
发表于 2008-12-1 22:53:5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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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奴-8

  惨案发生时,我刚巧举着望远镜在例行观察,事情的经过以及每一个细节都看 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帅郎和贵夫人顺着高山气流滑向林涛起伏的谷底, 找寻在草丛里游窜的蛇类,雄鹩哥老毛照例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雕巢铺垫干净的 草丝,两只幼雕并排站在树冠一根横枝上,晒着太阳,一切平静如常,没有任何要 出事的预兆。

  一片枯叶,被清风托举着,颤颤悠悠从山顶飘落下来,越过我的头顶,像小船 儿似的驶向大青树,不偏不倚,砸在幼雕武大的后脑勺。说是砸,显然是夸大其词 了,还不如说碰了一下武大的后脑勺更为确切。枯叶儿轻薄,肯定不会把武大打疼, 更不用说碰伤了。武大被吓了一跳,翅膀乱抖,身体摇晃,尖啸一声,定下神来, 扭头望去,大概是想看看谁在吓唬它,那片枯叶早已顺着树杆滑落下去了,它什么 也没看到,疑心的眼光便转到了站在旁边的丸小身上,呦呀呦呀叫了两声,好像在 审问嫌疑犯: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从背后袭击了我?受了冤枉的丸小自然咽不下这 口窝囊气,把身体侧斜过来,怒目而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肯定在回敬对 方:眼瞎了还是神经搭错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从背后袭击你?你是在犯诬陷罪! 武大本来性子就烈,哪里忍受得了这般奚落,亮出嘴喙就朝丸小啄去。丸小也不是 盏省油的灯,正闲得没事干呢,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也蛮好的,便毫无惧色地迎了 上去。两只坚硬的嘴壳叩碰撞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就像冷兵器在交锋一样。

  雄鹩哥老毛见状立即振翅起飞,像过去几次一样,飞到两只幼雕跟前,学着成 年蛇雕的叫声,一个劲地劝架。武大和丸小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将战争逐步升级, 嘴壳啄咬之外,还头撞肩抵,比打冤家更狠。老毛看看劝架无效,只好将自己的身 体塞进两只幼雕之间。

  武大正打得热火朝天,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强行将它与对手隔离开,气不打一 处来,尖利的嘴喙瞄准老毛的眼窝雨点般啄去,老毛只得把头往另一侧扭,以免遭 剜眼的酷刑。这一扭,老毛把自己的脑袋和脖颈送到了丸小的爪下。丸小顺势抬起 一只爪子,一把掐住老毛的脖子。武大则在背后啄咬老毛的背。

  那架势看起来,活像是两只蛇雕在合伙宰杀一只鹩哥。

  武大的钩嘴十分厉害,叼住老毛的背,连毛带皮往下拽;丸小的爪子更是毒辣, 揪紧后就不再松开,还得意地仰天长啸。

  透过望远镜我看见,雄鹩哥老毛疼得浑身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武大和丸 小虽未成年,但毕竟是猛禽,与生俱来就有噬食小型鸟类的冲动,基因里就带着杀 戮的技能,雄鹩哥老毛若还不设法挣脱的话,几分钟以后,极有可能就成为这两只 幼雕的牺牲品了。

  雄鹩哥老毛不顾一切地双腿在横枝上用力一蹬,随即扇动翅膀。我猜想,它的 本意,绝非是要谋害这两只幼雕,而是想从它们带有虐杀倾向的恶作剧中脱身出来, 不愿稀里糊涂送命。然而,它这一跳,等于重重拽了这两只幼雕一把。丸小本来就 金鸡独立,没站稳当,那爪子掐着老毛的脖子来不及松开,被带出了横技;武大的 脸被老毛扇动的翅膀啪啪左右开弓扫了两个耳光,一个趔趄,重心偏仄,也从树冠 上跳落下去。

  丸小身体被带出横枝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掐住老毛脖颈的爪子,老毛 终于脱险,腾空飞翔。丸小也拼命拍扇翅膀,但翼羽还没完全长丰满,翅膀还嫩得 很,就像一个还没学会游泳的人,手忙脚乱扑腾,身体还是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武 大也尖叫着摇动翅膀,但气流仿佛与它作对似的,刮得它团团转,翼羽就像大风中 被吹翻的伞,一根根朝上翻翘,也无可奈何地坠落下去。

  它们都还没到能自由飞行的年龄,它们没有任何掌握气流和风向的能力,它们 的翅膀只是起到了减缓下坠速度的作用,没像块石头似的笔直往下坠落,而是呈一 条斜线跌落下去。

  雄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个圈,很快清醒过来,急叫着,飞到武大的头顶,伸出双爪,仿佛是要搂抱住在气流中挣扎的武大;正在元宝状窝巢前给四只小鹩哥喂食 的雌鹩哥徐娘听到老毛的叫声后,立即疾飞过来,一个俯冲窜飞到丸小身边,绕着 圈子,发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鸣叫,我猜想大概是在告诫丸小不要惊慌并传授飞行 秘诀。

  然而,老毛和徐娘的努力终究白费,体态娇小的鹩哥是不可能在空中搂抱住身 体比它大一倍以上的幼蛇雕,徐娘也不可能在短暂的数秒钟之内教会一只从未飞过 的幼雕掌握飞行本领。

  我的望远镜慢慢往下移动,过了一会,两只幼雕跃进山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 再也看不见了。

  雄鹩哥老毛失魂落魄地飞回雕巢,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会用头撞着 树杆,一会身体在枝蔓间挤来挤去,显得十分痛苦后悔的样子,好像自知犯下了不 可饶恕的弥天大罪。雌鹩哥徐娘回到自己的窝果,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巢边颠跳着 转来转去,一声比一声叫得悲苦叫得凄楚,伤心欲绝,如丧考妣,吓得四只小鹩哥 缩在窝巢里连头都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呦(口欧)——天空传来一声高昂的雕啸,哦,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 来了。帅郎爪下攫抓着一条脑袋已被啄烂的百花锦蛇,喜气洋洋地飞在前面,一落 到树顶网络状枝林间,便呦呀呦呀呼唤幼雕前来啄食。它当然不可能听到幼雕回应 的叫声,也不可能见到急不可耐前来抢食的幼雕的身影。嘎呦?它发出长长一声疑 问,竖起脑袋瞪起眼睛四下顾盼。贵夫人刚吊起双翼垂直双腿准备降落,见帅郎如 此神情,复又摇扇翅膀腾飞起来,在树冠上方绕了两匝,嘎呦啊嘎呦啊叫唤着找寻 着,声音也因焦急而发抖。

  雌鹩哥徐娘蓬松井背上的羽毛,冲着在天空巡飞的贵夫人,做出一副雏雕乞食 的模样;雄鹩哥老毛则埋头将雕巢里被粪便弄脏的草丝清扫出来。

  这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

  贵夫人孤疑的眼光在徐娘和老毛之间看了两个来回,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大啸一声,气急败坏地朝鹩哥巢俯冲下去。

  帅郎也将百花锦蛇晾在枝桠上,疾飞起来,嘎呦怒啸一声,扑向鹩哥巢。

  雄鹩哥老毛在雕巢里啾啾叫着,飞快扒刨草丝,还用身体撞击巢壁,好像存心 在搞破坏,看样子是想把怒气冲天的贵夫人和帅郎引到自己身边来。遗憾的是,贵 夫人和帅郎没有中它的调虎离山计,仍径直扑向鹩哥巢。

  徐娘模仿着雏雕的叫声,将身体盖在元宝状窝巢上。然而,这一招此刻不灵了, 贵夫人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刹那间飞临鹩哥巢,伸出一只雕爪,在徐娘身上扫了一 下,徐娘立刻被扫出巢去,羽毛飘零,在空中扑腾。元宝状窝巢没了遮盖,四只小 鹩哥暴露在外。随后扑下来的帅郎伸出一只爪子在鹩哥巢里捞了一下,攫抓住一只 小鹩哥,飞到空中,使劲一捏,吱——可怜的小鹩哥在雕爪下发出一声急叫,便被 捏得气绝身亡,帅郎一松爪子,小鹩哥像枚山核桃笔直坠下深渊。

  贵夫人斜着翅膀在天空划出一个小圆圈,再次凶神恶煞般地扑向鹩哥巢。这时, 雄鹩哥老毛已从雕巢飞回来,和雌鹩哥徐娘一起拦在元定状窝巢前,企图阻止贵夫 人行凶。但它们哪里是贵夫人的对手啊,贵夫人巨大的双翼鼓着雄风,摆出饿鹰扑 食的架势,横冲直撞,一爪子抓过去,险些抓住老毛的脖子,一嘴喙啄过去,差点 凿穿徐娘的脑门。两只鹩哥无力抗拒凶暴的蛇雕,只有掉头飞逃。贵夫人气势汹汹 地停落在鹩哥巢上,钩嘴猛地啄下去,当它重新抬起头来时,嘴里叼着一只小鹩哥。 小鹩哥拍翅蹬腿挣扎,无奈雕嘴是杀戮的利器,又恰巧夹在小鹩哥细弱的脖子上, 只见贵夫人用力甩了甩嘴壳,小鹩哥就像被割断了气管一样瘫软不动了。剩下的两 只小鹩哥吓得魂飞魄散,跌跌冲冲爬出巢,拍扇翅膀,想飞又不敢飞,想跳又不敢 跳,顺着巢前的横枝往叶丛里躲藏。贵夫人吐掉被它的嘴啄夹得窒息而死的小鹩哥, 大步流星追上去,一爪子又捏碎了一只鹩哥。最后剩下的那只小鹩哥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不顾一切地从横枝跃入空中,拼命拍打翅膀,想飞起来逃出蛇雕的魔爪。 它从没飞过,翅膀也还嫌嫩,斜斜地朝山下飘落。正在天空巡飞的雄蛇雕帅郎半敛 翅膀俯冲下去,表演了一个老鹰捉小鸡的绝招,转眼间就把那只可怜的小鹩哥握在 了抓掌间……

  暴怒的贵夫人好像还不解恨,又用强有力的雕爪将编织得十分精巧的元宝状鹩 哥巢撕扯成碎片。

  仅仅两分零十三秒的时间,四只羽毛渐丰即将长大的小鹩哥就死于非命,一窝 鹩哥家破“人”亡。

  徐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被害,真是肝胆欲裂,痛不欲生,在空中呼天 抢地地尖嚎着;老毛目睹自己辛辛苦苦哺育大的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真是五内俱 焚,天旋地晕,嘴腔吐出带血的诅咒,做出种种追捕、攫抓、撕扯、啄咬、吞咽的 动作,在想象中把两只凶手蛇雕杀死一干遍!

  贵夫人还嫌报复得不够,阴沉沉的眼光跟踪着在空中翻飞的老毛和徐娘,嘎呦 啊——朝栖落在大青树冠的帅郎发出一声联络性质的啸叫,嘎呦啊——帅郎回应了 一声。两只蛇雕突然一起振翅飞翔,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飞出去约四五十米远, 又一起掉转头来,形成钳形之势,舞动着让其它鸟类闻风丧胆的爪子,朝那对正陷 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的鹩哥扑过来。

  老毛尖叫一声,领着徐娘往东逃,东面的天空有帅郎拦截,领着徐娘往西逃, 西面的天空有贵夫人严密把守。钳形攻势越来越逼近,眼瞅着犀利的雕爪就要无情 地落到它们身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雄鹩哥老毛一只翅膀耷落一只翅膀高翘,身体 在空中滴溜急旋了半圈,带着雌鹩哥徐娘朝我飞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 事,两只鹩哥已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并跳飞过我的肩头,迅速钻到我背后的石坑 里去了。好险哪,它们刚刚躲进石坑,帅郎和贵夫人便紧跟着俯冲下来。飞到我面 前,帅郎愣了愣,偏反翅膀转身飞开了,贵夫人也朝我悻悻地啸叫一声,擦着我的 身体掠飞过去。

  我扭头看去,两只鹩哥缩在石坑底端的角落里,翅膀相拥着,害怕得瑟瑟发抖。 唉,可怜的鸟,无端遭受灭顶之灾。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怜悯与同情。我是整个事 件的目击者,只有我清楚两只幼雕从树上摔下去的事实真相,要不是两只幼雕太淘 气太恶劣太野蛮,是不会酿成这场灾难的。怪罪这对鹩哥,是没有道理的。可惜, 它们无法为自己申诉,我也无法为它们辩护。

  贵夫人和帅郎飞回大青树冠,嘴对嘴嘀咕了一阵,好像在商议着什么。一会儿, 它们又展翅朝石坑飞来。飞临我头顶,贵夫人嘎呦高啸一声,伸出爪子在山壁狠狠 抓了一把,滚滚而下的碎石泥屑扬了我一身,我知道,那是在逼我交出逃犯,不然 就要对我以窝藏罪论处。

  帅郎则在我面前颉顶翻飞,发出一声声含有警告意味的长啸,好像在对我说: 只要把那对在逃的鹩哥交出来,就没你的事了!

  按理说,我是个动物学家,理应超脱,不该介入它们之间的争纷。但是,我心 里明白,这是一场冤案,这是一场错杀,我若交出这对鹩哥,不仅于心不忍,还有 一种落井下石助纣为虐的犯罪感。再说,雄鹩哥老毛曾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使我免 遭毒蝎子的蜇咬,也算是救过我的半条命,现在它有难来投奔我,我怎能昧着良心 把它交出去?

  我决计不理会贵夫人和帅郎的威胁。

  贵夫人见我不肯就范,啸叫着冲了下来。我朝它扔了一把碎石,将它击退。帅 郎紧跟着扑飞过来,我扣响了发令枪,把它吓走。但它们好像不把这对鹩哥杀死决 不罢休,一次一次朝我进攻。贵夫人眼珠通红,燃烧着复仇的毒焰;帅郎面目狰狞, 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发誓要为摔下树去的两只幼雕讨还血债。

  我是抵挡不了多久的,我想,要真正解决问题,只有拔出我随身佩带的防身用 的左轮手枪,射杀这两只疯雕。但它们是我的重要的研究对象,也是国家一类保护 动物,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能这么做的。可我也不能迫于淫威出卖自己的良心与尊严,将无辜的鹩哥交出去供这两只疯雕虐杀。我必须寻找一个既能保全鹩哥性命 又能平息蛇雕怒火的两全之策来。我是看着两只幼雕从树上掉下去的,它们扑楞着 翅膀斜斜而下,掉进山腰灌木丛,我有一种预感,这两只幼雕还活着!要是能找到 它们,并把它们送回大青树,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我决定试一试,虽然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我要冒一定风险,但就目前的情形, 我要摆脱困境并拯救鹩哥,舍此之外,别无良策。

  我打开采集植物样本用的小布袋,将袋口移到两只鹩哥面前,柔声说道:“来, 别怕,钻进去,相信我,我这是在帮助你们!”老毛和徐娘用疑虑重重的眼光互相 对视了一下,不知是从我和蔼亲善的表情中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还是从我与蛇雕 对抗的行为举止中看出了我的感情倾向,它们犹豫了一阵,老毛终于先钻进了布袋, 徐娘也壮起胆子跟着跳了进去。我收紧袋口,将袋绳套在我的脖子上,将小布袋揣 进我的怀里。

  在再一次击退了两只蛇雕的疯狂攻击后,我跨出石坑,取下挂在山壁上的那只 强巴天天用来给我吊送食物和水的竹篮子,手抓草根树枝,脚踩石缝岩角,慢慢往 下爬。

  从我栖身的石坑到山腰灌木丛,约有七八十米远,这真称得上是一段艰苦卓绝 的旅程。山壁很陡,布满巨大的卵石,圆滚滚的卵石上还长着墨绿色的青苔,连猿 猴见了都会发愁,我一介书生,平时又不爱体育锻炼,才往下爬了十来米,便腿酸 手疼,快支持不住了。最要命的是,两只蛇雕根本不理解我这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替 它们找寻掉下树去的宝贝幼雕,还以为我是带着这对鹩哥想逃跑呢,在我头顶盘旋 着啸叫着伺机朝我进攻。有一次,我一把误抓住一根带刺的荆棘,右手掌被刺进三 根半寸长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树用牙齿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帅郎呀呀尖啸 着从背后朝我俯冲下来,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头上的毡帽还是给它抢走了,差点 把我的头皮也给掀了去。我扣响了发令枪,这才遏制住它的猖狂攻击。还有一次, 我踩在湿腻腻的青苔上,双脚滑空,手抓着一根藤条,整个身体是在岩壁上,贵夫 人趁机扑飞过来抓我的背,我只好拼命摇晃藤条,让身体像钟摆似的晃荡,它抓偏 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头的竹篮子上,把篮底抓出一个洞。要是我被它抓了个 准,我肯定会疼得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掉下山去,摔成肉饼。

  爬了一半,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自己这样冒险,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现在我 失手摔死了,恐伯没有人会理解我同情我;舍己救人而死,死得光荣,重于泰山, 舍己救鸟而死,算个什么呢?死得莫名其妙,轻于鸿毛。连悼词也不好写啊,说我 为了救一对野生鹩哥,英勇无畏地与蛇雕进行搏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参加我 葬礼的小姐们听到这里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属于滥杀无辜,可这世界每 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滥杀无辜的现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鸡,螳螂捕蝉,土匪 绑票,强盗越货,黑手党大开杀戒,恐怖分子劫持飞机……都是无辜的生命在遭受 践踏,我有本事去管吗?是的,鹩哥蒙受的的确是一桩冤案,但别说野生动物了, 就是人类社会,冤假错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饭,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满地 行走,又有几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们鸣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谁会替他们平反昭雪呢? 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没有谁聘请我当动物法官,我何必管得这么宽呢!我真想打 退堂鼓,如果两只蛇雕允许的话。可我抬头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头望望山腰的 灌木丛,最终还是打消了退缩回去的念头,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距离基本是对等的, 下到灌木丛和上到石坑须冒的风险一样大,须费的力气同样多,既然如此,还不如 一条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心肠太软,太容易感情冲动。

  太阳偏西时,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的灌木丛。我的衣裳和裤子都被荆棘勾破了, 狼狈得像个叫化子;两只手掌上磨出了好几只血泡,火烧火燎般疼。贵夫人和帅郎还在我头顶盘旋,不怀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啸叫。我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动物 一样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发现有 两个黑影在树根后面蠕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是什么。我扭亮旅行小电筒,一束 光亮照射过去,哈,就是两只幼雕!它们也看见我了,惊慌地往后退缩,想同我玩 捉迷藏,可它们才退了几步,便被一团麻丝似的细藤蔓缠住了腿和翅膀,越挣扎越 五花大绑。我爬过去,先扯了几根藤蔓,横七竖八捆在竹篮上,将竹篮编织成一只 临时鸟笼,然后动手解开幼雕身上的藤蔓,将它们塞进竹篮子里。

  爬出灌木丛,我仔细看了看,两只幼雕没受什么伤,武大折断了两根翼羽,丸 小腿上划破了点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长时间,武大的翅膀上就会长出新羽,丸 小的腿伤也会不治而愈的。

  贵夫人眼尖,我刚爬出灌木丛,便看见被我关在竹篮里的两只幼雕了,惊喜地 长啸一声,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离我头顶两三米的低空盘桓,眼睛死死盯着竹篮 子,呦呀呦呀柔声呼唤着。我注意到它的两只爪子都缩进腹部,表明没有要攻击我 的动机。两只幼雕从藤蔓编织的网格间伸出脑袋,张大嘴,呦儿呦儿叫着,一面诉 说着历险故事一面向亲鸟乞讨食物。帅郎则干脆飞落到我面前,恳求的眼光望着我, 用嘴喙来钩拉我手中的竹篮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篮子交给它,它要抓住 竹篮子将两只幼雕带回大青树冠去。

  “不不,还是让我来吧。”我摇了摇头,挥手把帅郎撵开。它能抓着十多斤重 的蛇在蓝天翱翔,当然也能将这只竹篮子带回大青树,我是担心它回到树冠后,要 爪撕嘴咬才能解开捆绑在竹篮子上的藤蔓,在这个过程中,万一失手,圆形的竹篮 子从圆形的树冠间滚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天,还是由我自己把两只幼雕送回雕巢比较牢靠,免得节外生枝,前功尽弃。我动 手将竹篮子牢牢绑在我的背上,顺原路往山崖上爬。帅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图, 不再来与我抢夺竹篮子,而是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巡飞,一路护送着我。在登一道石 坎时,我一腿踩在一块活动的石片上,身体歪仄,碎石和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淌,帅 郎呦呦尖叫起来,好像在告诫我千万要小心!有一只鹞鹰路过峡谷,离我很远,对 我并不构成威胁,但帅郎怒啸一声,箭一般扑飞过去,迫使鹞鹰改变航向,逃出峡 谷。我快爬回到大青树时,左侧山壁的一条岩缝里突然钻出一只花背松鼠,我被吓 了一跳,停了下来,帅郎立刻像张黑色的网朝花背松鼠罩过去,花背松鼠仓皇逃回 岩缝,帅朗不肯罢休,栖落在一块岩石上,脑袋伸进岩缝,朝里灌去一串杀气腾腾 的啸叫,我敢打赌,花背松鼠吓得灵魂出窍,起码大半天不敢再从岩缝里钻出来。

  忠心耿耿,保驾护航,当然不是为我,而是为竹篮里两只幼雕。

  贵夫人在我开始登山时,扶摇直上,飞回大青树去,过了一会,嘴里叼着一条 雪白的蛇肉,飞临我的头顶,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栖落到我 的肩上,将蛇肉塞进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里。然后它又急扇翅膀直冲蓝天,数分钟 后又叼着一条蛇肉来喂丸小。它怕饿着两个宝贝,不厌其烦地飞来飞去。这可苦了 我,我怀揣一对鹩哥,背着两只幼雕,负重登高,本来就吃不消,贵夫人还要一次 又一次地停栖在我的肩头,给我增加了沉重的额外负担,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 吁。

  太阳快落山时,我总算爬到大青树冠,将武大和丸小平安送进盆形雕巢。

  回到石坑,我已浑身瘫软,精疲力尽。

  我从怀里掏出小布袋,打开袋口,将老毛和徐娘放出来。现在没事了,我想, 贵夫人都帅郎已找回摔下树去的幼雕,没理由也没必要再对两只鹩哥实施狂暴的复 仇了。
发表于 2008-12-1 22:52:4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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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奴-7

  由于老毛和徐娘喂食喂得勤,四只小鹩哥虽然比两只幼雕晚出壳五天,但发育 速度明显优于两只幼雕,日长夜大,身坯已有成鸟三分之二大了,翅膀逐渐长齐, 快盖及到尾巴,羽色变深发亮,嫩黄的嘴喙也慢慢向琥珀色过渡。这表明,它们已 快到了能展翅飞翔的年龄阶段。我经常可以看到,天气晴朗时,四只小鹩哥从元宝 状窝巢跳出来,停栖在巢前的树枝上,不停地摇扇着翅膀,那是一种学习,一种锻 炼,一种预演,为不久的将来飞上蓝天做准备。

  两只幼雕翅膀也已垂到屁股了,身坯有成鸟的一半大,也开始学着摇拽双翼, 渴望翱翔蓝天。

  毫无疑问,照这样的成长速度,四只小鹩哥能抢先一步展翅飞翔。也就是说, 等到两只幼雕能在空中巡飞觅食时,四只小鹩哥已离巢出走,飞得无影无踪了。我 相信这也是老毛和徐娘精心策划的结果,避免两只幼雕一旦翼羽丰满就把四只小鹩 哥当做首猎时的捕捉目标。

  两只幼雕十分淘气,甚至学会了恶作剧。它们时常从盆形雕巢跨出来,撑开翅 膀平衡自己的身体,摇摇摆摆走到树梢网络状枝杆上去玩耍,按理说,它们完全可 以像成年雕那样在巢外排泄,这一点都不难,只要将肛门对准枝桠间的缝隙,排泄 物就会垂直掉进树下的草丛,既方便又卫生,可它们好像知道自己家里雇着一个掏 粪工人,廉价劳动力,不使唤白不使唤,还是把粪便屙在巢内。有一次,我看见两 只幼雕在网络状技杆间晒着太阳,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翼羽,突然,武大耸起肩胛 半张双翼急急忙忙往窝巢走去,双眼圆睁,一面走一面还发出急促的啸叫,一副心 急如焚的样子,我还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呢,谁知道它走到巢边, 滴溜一个转身,下半身探进巢,一撅尾羽,噗哧一声,将一泡屎尿屙进巢去,完事 后,冲着正在附近巡飞的雄鹩哥老毛呦呀啸叫一声,便轻松愉快地走回网络状枝杆 去。这可苦了老毛,只好飞落到雕巢,用嘴衔起热腾腾新鲜雕粪,扔出巢去。那雕 粪的味道一定不怎么样,它清洗完雕巢后,飞到离我不远的山壁上,将嘴在沙土上 擦了又擦磨了又磨,折腾了十多分钟,这才将满嘴的秽气漱洗干净。

  对老毛和徐娘来说,最困难的还不是清洗雕巢,而是照看两只幼雕,别让它们 摔下树去。

  羽毛渐丰但还没学会飞翔的鸟,都贪玩好动,不大肯老老实实待在窝里,一有 机会便要跳出拥挤的巢,停栖在窝巢前的横枝上,或者摇动还不够坚强的翅膀,或 者打量多彩多姿的世界。对幼鸟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段,稍有不慎,很容易 摔下树去。

  鹩哥虽然爪子细弱,但身体轻盈,在树上掌握平衡的能力极强,伫立在枝头憩 息时,身体的重量压到屈曲的腿部,使足腱自动拉紧全部足趾,即使打瞌睡也不会 松开。

  四只小鹩哥也具有这种先天的平衡功能,它们好像很懂事,知道自己身处危机 四伏的环境,从不在树枝上打斗吵闹,一遇刮风,不用老毛和徐娘催促,自己就会 跳回元宝状窝巢去躲起来。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不用父母替它们操心,也不必为 它们担惊受怕。

  两只幼雕就完全不一样了。蛇雕身体笨重,虽然遒劲的雕爪毫不费力就可以掐 碎毒蛇的脖子,但在树枝上保持平衡的能力却比鹩哥要逊色得多,生理构造上也不 具备一蹲下来足腱就会自动拉紧全部足耻的功能。两个小家伙又爱打闹,你啄我一 口,我撞你一头,一会武大重心失衡拼命拍扇翅膀才勉强重新站稳,一会丸小摇摇 晃晃靠亲鸟或老毛扶持一把才没掉下树去。虽然如此,两只幼雕胆子还大得出奇, 天刮起风,强劲的山风吹得树枝摇拽,树叶哗啦啦响,它们仍临风而立,羽毛被吹 得一片片翻转,身体被吹得东倒西歪,可它们就是不愿退回果去,真该给它们一只 起外号叫傻大胆,一个起绰号叫楞头青!

  随着两只幼雕逐渐长大,食量越来越大,单靠雄蛇雕帅郎外出猎食,已无法维 持一家子的生活,雌蛇雕贵夫人也时常要到远方的天空巡飞,才能保证获得足够的食物。

  帅郎和贵夫人一起外出觅食,两只幼雕的安全问题也就全部托付给雄鹩哥老毛 了。老毛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只要帅郎和贵夫人振翅离巢,它便自觉地在雕巢四周 巡飞,丝毫也不敢偷懒。

  有一次,不知是受气流的影响还是风向突然逆转,山谷突然刮起一股不大不小 的龙卷风,落叶飘旋,尘土飞扬,树梢的嫩校被刮得像蛇一样扭曲舞蹈。那股龙卷 风沿着峡谷慢慢朝大青树移过来。四只小鹩哥早已乖巧地钻进元宝状窝巢。两只幼 雕却还伫立在树梢网络状枝杆间。帅郎和贵夫人外出猎食还没回来,雄鹩哥老毛朝 两只幼雕拼命叫唤,催促它们赶快回巢躲避。不知是想做搏击风暴的勇士,还是不 愿听从鹩哥的调遣,两只幼雕对老毛的叫声充耳不闻,仍傻乎乎地站在枝头眺望越 来越近的龙卷风。老毛急得耳后两块肉垂高度充血,像挂了两块小红布,冲飞到两 只幼雕面前,又是拍打翅膀,又是舞动爪子,又是嘴喙啄咬,使出一只鸟所能使出 的全部威胁手段,想把它们驱赶回巢去。两只幼雕虽然和成年蛇雕比起来还是个孩 子,但身坯已远远超过鹩哥,根本不把小小的鹩哥放在眼里,任老毛怎样恫吓,就 是不回巢,武大甚至还举起一只爪子要和老毛一比高低呢。老毛回头望望越通越近 的龙卷风,心急如焚,张开嘴,呦嘎呀,呦嘎呀,吐出一串串成年蛇雕的啸叫声, 它模仿得极像,不仅音符音调音色酷似成年蛇雕在叫,音量也与成年蛇雕完全一样。 一只小小的鹩哥,要发出大型猛禽嘹亮高吭的啸叫声,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啊。它 羽毛蓬松,浑身颤抖,舌尖缠绕着殷殷血丝,叫得声嘶力竭,叫得癫狂迷乱,犹如 孤狼嗥月杜鹃泣血寡妇叫魂,我真担心它再这样叫下去会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 两只幼雕终于害怕了,转身往窝巢奔逃。好险哪,它们刚钻进巢,龙卷风便已席卷 大青树,雄鹩哥老毛也跳进雕巢,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两只蛇雕身上。霎时间,滚 滚尘土像只巨兽一口将树林、山峦和天空吞噬干净。我无法再观察,用手捂住脸, 趴在石坑里。只听得呼呼风响,飞砂走石,枯枝败叶噼哩啪啦砸在我的背上。数分 钟后,龙卷风飘走了,我抖掉身上的尘土,睁眼一看,石坑里除了落下一层枯枝败 叶外,还躺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老乌鸦,双翼被龙卷风吹折,脖子被龙卷风拧弯,已 奄奄一息了。要是两只幼雕不及时回巢躲避,也一定和老乌鸦同样下场。我擦掉镜 片上的尘垢,举起望远镜朝大青树望去,鹩哥巢和蛇雕巢都因搭建在粗壮的树杈间, 筑得很丰实,没被龙卷风刮走。过了一会,雄鹩哥老毛从雕巢爬出来,身上蒙了厚 厚一层上,活像一只泥鸟。它顾不得梳理自己的羽毛,立刻飞到岩壁刈割干净的草 丝,动手清洗被沙土弄脏的雕巢。

  还有一次,也是帅郎和贵夫人比翼双飞外出觅食了,两只幼雕并排站在巢前的 横枝上,不知为什么事情争执起来,武大用翅膀按住丸小的脑袋,狠命往下揿,那 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把丸小的脑袋给活活拧下来。丸小也不示弱,弯钩 似的嘴喙衔住武大的脚杆,啃咬撇折,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把武大的脚爪 撕成碎片。两个家伙就像在钢丝绳上表演杂技,几次都摇摇欲坠,连我看着都在心 里为它们捏了一把汗。雄鹩哥老毛在两只幼雕跟前飞过来飞过去,高声尖叫着,进 行劝架。两只幼雕非但不休战,还越打越来劲了,互相猛烈顶撞,家门不幸,兄弟 阋墙,好像前世冤家对头,不把对方撞下树去誓不为雕。眼瞅着一场灾祸就要发生, 雄鹩哥老毛一敛翅膀降落到武大和丸小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将打斗的双方分隔开, 嘴里发出一申委婉的鸣叫,意思是在央求双方不要再打了。武大正在兴头上,哪肯 轻易鸣金收兵,仍横蛮地用肩胛抵撞过来;丸小也鏖战犹酣,恨不得斗它个天翻地 覆,也横走一步用钩嘴来啄咬。老毛挤在它俩中间,无处躲藏,也无法避让,成了 出气筒,成了活靶子。脖子上被丸小啄去一片羽毛,身体也被武大懂得像翻单杠似的爪朝上身朝下悬吊在横枝上。幸亏它是飞翔技能十分娴熟的成年鸟,一松爪子, 身体笔直往下坠落四五公尺后,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将身体翻顺过来,展翅飞了 起来。劝架的反而变成挨打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忿忿不 平,如果我是老毛,让这两个小混蛋互相厮打去,跌下树去更好,关我屁事!可雄 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一圈后,见两只幼雕又互相大打出手,再次收敛翅膀往它俩中 间降落。两个小家伙大概是讨厌老毛来多管闲事,彼此身体紧靠一起,不让老毛插 到中间来,老毛双爪强行插入它俩身体间窄窄的缝隙,将自己像楔子似的硬塞了进 去。两只幼雕左右夹击,像挤牙膏似的拼命往中间挤,老毛本来就瘦弱,身体被挤 得变了形,耳后的肉垂变成紧酱色,双眼暴突,嘴壳阖不拢,舌尖小泥鳅似的在嘴 腔滚动,咔……呀……咔……呀……憋出不连贯的尖嚎。其实,它只要用力一跳, 即可摆脱困境。可它好像是个特别忠于职守的和平卫士,宁愿含冤受辱而死,也决 不在捍卫和平的神圣岗位上后退一步。两只幼雕到底还小,没有足够的力气真的将 老毛挤扁,瞎挤了一通,看看收效不大,就转换攻击的方式。丸小故伎重演,用钩 嘴在老毛脖子上啄咬,一边啄还一边啸叫,好像在说。多管闲事多吃屁,再管闲事 要你的命!一片片带血的羽毛被拔了下来,好像在刻意制造一只秃脖子鸟;武大玩 了个金鸡独立,伸出一只雕爪在老毛身上乱撕乱抓,一边撕抓还一边啸叫,好像在 说:我看你是骨头痒了,让我来修理修理你!尖利的雕爪划破了老毛耳后的肉垂, 血珠一粒粒滚落下来。老毛非但不反抗还击,还生怕自己一躲避一挣扎两只幼雕会 因啄空和抓空而重心失去平衡摔下树去,闭着眼睛缩紧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要不是帅郎和贵夫人抓了条小蛇回巢来了,真有可能会闹出鸟命来的。

  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雄鹩哥老毛更忠诚老实更尽心尽责的保姆了。为了 他人(它鸟)的利益,甘愿献出一切,堪称道德楷模。可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我 知道,如果用人类的道德规范去衡量动物的行为,是会闹大笑话的。在动物界,只 讲利益,不讲道德。动物之间,超越血缘关系的利他主义行为是极其罕见的,更别 说超越物种的利他主义行为了。发生在动物身上的貌似利他主义行为背后,都隐藏 着利己主义的真实目的。我想,雄鹩哥老毛之所以为了两只幼雕的安全忍气吞声忍 辱负重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攻击与磨难,肯定有对它和它的妻子儿女特别重要的生 存意义,虽然具体是什么尚待进一步观察发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有让这 两只幼雕平平安安活下去,这家子鹩哥也才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不久,我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
发表于 2008-12-1 22:52:0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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