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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沈石溪的动物文学——收集帖 [打印本页]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0:53
标题: 沈石溪的动物文学——收集帖
  在沈石溪老师的作品中,我第一部看过的是他的长篇《盲孩与弃狗》。其后,又断断续续在《故事大王》等少儿杂志上看到了不少他的短篇小说。
  沈石溪老师是我非常敬佩的作家。他的每篇小说中都凝聚着对动物的深爱。在他眼中,动物和人一样,有感情,有志向,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在他眼中,大多数人比不上这些动物可爱。
  不多罗嗦了,下面奉上精彩文章。希望所有喜欢动物的朋友们在沈老师的文字中获得乐趣和宁静。
  让我们好好爱我们的动物朋友吧:hug: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0:55
标题: 灾之犬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猎狗,黑白乡间的毛色,匀称的身段,长长的腿,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名字也起得很漂亮,叫花鹰,意思是像鹰一样敏捷勇猛。花鹰原先的主人是曼广弄寨子的老猎人艾香宰,但自从收养了花鹰,艾香宰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大儿子上山砍树,被顺山倒的树砸断了一条腿;过了不久,小儿子用石碓舂火药,火药自己炸响了,炸瞎了小儿子的一只眼睛;再后来是艾香宰带着花鹰上山狩猎,瞧见一直狗熊从五米远的草窠里钻出来,端起猎枪瞄准狗熊最指明的耳根部位开了一枪,勾嗒,臭子儿,没打响,狗熊听到动静猛扑上来,艾香宰仍掉猎枪赶紧爬树,一只脚后跟连同鞋子被狗熊咬了去。

连续出了几桩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从山里请了位巫师来跳神,那巫师一进院子,就指着拴在房柱上的花鹰说:“这条狗身上的阴气很重,会给主人家招灾惹祸。唔,它眼睛里整天淌黑泪呢。”艾香宰当即把花鹰拉过来,撩开它脸颊上的白毛,果然发现在白的毛丛里,藏着几撮短黑毛,断断续续,从眼皮挂到嘴吻。艾香宰的小儿子抡起一根栗木棍就要朝狗鼻梁敲去,被巫师挡住。巫师很郑重地说:“这狗杀不得,谁杀了它,它身上的阴气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谁家,祸根就扎在谁家,只能是卖掉或者送掉。”



于是,艾香宰放出口风,谁给十块钱,就可以把狗牵走。



十块钱只能买一只鸡,一只鸡换一条狗,简直跟白捡了似的。可是寨子里的老百姓已晓得这是条不吉利的狗,再便宜也无人问津。



我是知识青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我想,花鹰本来就是一条黑毛白毛混杂的花狗,白脸上有几根黑毛,是很正常的,什么黑泪,纯属迷信。我那时已对打猎感兴趣,极想养一条猎狗,但猎狗身价金贵,我辛辛苦苦种一年田,还抵不上一条中等水平的猎狗,因为囊中羞涩。想养条猎狗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有这等便宜,岂肯错过。我掏了十块钱,把狗牵了回来。



我用金竹在我的小木屋的屋檐下搭了一个狗棚,里面铺一层柔软的稻草,并用两节龙竹做成一个食槽一个水槽,吊在狗棚门口,给花鹰布置了一个新“家”。花鹰对这个新家颇为满意,一会儿钻进去在稻草堆里打几个滚,一会儿窜出来在我面前使劲摇它的黑尾巴,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摇,像朵盛开的墨菊。它和我好象前世有缘似的,几天工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每天早晨,太阳在坝子对面青翠的山峰上路出一点红,它就用爪子来扒我小木屋的门,准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白天,我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田犁地,它都像影子似的跟着我。有时,它也会找寨子里其他狗玩,但只要我一叫它的名字,它立刻会撇下它的玩伴旋风般地奔回我身边。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不想吃东西,它从垃圾堆里刨了一根肉骨头,把它认为最好吃的东西送到我的床边,可惜,我没法享用它的慷慨。



晚稻收割完了,大田里,金黄的稻浪变成一片寂寞的谷茬,农闲是狩猎的好季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崴了,当即肿了起来,疼得不能沾地,拄着拐棍好不容易才回到寨子,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我又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想捉几只肉质细嫩的豪猪,到集市换点零用钱,我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自动脱离,我躲闪不及,砰地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连续两次以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果真带着阴气,让我倒霉?我信仰唯物主义,但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天晓得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我想,我应当采取一点防范措施,就用剪子把花鹰白脸上那几小撮黑毛剪了个干净。黑毛倒是没有了,但被剪去的地方露出红色的皮肉,一点一点嵌在雪白的毛丛里,黑泪变成了红泪,红泪,不就是血泪吗?凶兆加码,鬼气上升,我心里更别扭得慌。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沿着昆洛公路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猎物了,便兴冲冲地跟在后面。天上没有月亮,星光朦胧,能见度很低,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晕头转向。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它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它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是一只骷髅,空空的头颅里燃烧着一层绿色的磷光,从嘴洞、鼻洞和眼洞里喷吐出来。我再瞪大眼睛四下一瞧,东一个土堆,西一块石碑,我正置身在一片乱坟岗里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仍了骷髅,转身就逃……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想,我虽然只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卑微低贱,但这条命总比狗要值钱些吧,保自己的命还是保这条狗,当然是保自己的命。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仍没人肯要,杀又杀不得,卖有卖不脱,只好扔掉。



俗话说,撵不走的狗,喂不驯的狼。要想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始,我把屋檐下的狗棚拆了,把花鹰哄出家去,可它仍从篱笆洞钻近来,躺在狗棚的旧址上,气势汹汹地朝我汪汪吠叫,好象在责问我:你干吗要拆掉我的窝?真是个十足的无赖,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权要你还是不要你!驱逐家门行不通,就把你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块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脸,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串熟悉的狗叫声,接着,它像只一样滚到我面前,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有点喑哑了,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哀哀嚎叫着,滴溜溜滚出去,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三十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辣,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伤残,大概会变爱为恨,再也不会来烦我了。可我想错了,它并没因为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界内。它不再敢扑到我的怀里来,也不再敢走到我的面前来,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种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不用说,花鹰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不戒备地从灌木背后蹿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眼里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我看见它毛上粘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得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还无所顾及地蹿跳着。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在它的鼻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沉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我自己说,它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杀,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它身体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朝我摇甩那条黑尾巴。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观察了一下,紫荆悠悠晃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着紫荆条抠着岩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迟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我没想到狗的生存能力这么强,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毛全染红了,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许是用嘴叼着紫荆条,忍受着倒刺撕烂口腔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绝壁爬到缓坡去的;也许是像坐多级滑梯一样从上面这丛紫荆滑到下面那丛紫荆终于滑出百丈深渊。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只担心它还会来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这以后,它不再像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来了,有时偶然在田边地角相遇,它也只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多看我一眼,就识相地离开去。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米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喘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它因为断了肋骨,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象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象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的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想。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0:55
标题: 最后一头战象
西双版纳的召片领曾经拥有一队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机动快速的作用,战象还可以用长鼻子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挡。

1943年,日寇侵占缅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大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它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嘎羧。好心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1969年3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嘎羧还健在。它已经50多岁了,脖子歪得更厉害,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嗒嗒地淌着唾液;一条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踬踬颠颠;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根象牙积了厚厚的一层难看的黄漬。它是战象,它是功臣。村民们对它十分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焦,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嘎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嘎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3年,嘎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嘎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嘎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嘎羧的神智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宁丁,欧欧欧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版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他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和几条破麻袋,其他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它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把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勾住,像丢垃圾似地丢出象房去;我又将半箩稻谷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嘎羧一鼻子打翻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踩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角落里除了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嘎羧仍焦躁不的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

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面有一具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嘎羧见到那玩意儿,一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张摩挲着,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的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佩带着象鞍,在给它疗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26 年了,我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嘎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摔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劲,才将象鞍安置上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的奇特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坐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26个春夏秋冬风霜雨血,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嘎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好什么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的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大象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任何地方,之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嘎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饶着寨子走了三圈,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26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嘎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涌到打谷场来为嘎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四条象腿上绑上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嘎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嘎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了望。我以为他在为嘎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走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嘎羧后面,找到那象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的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去觑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临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神秘的象冢。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出了我么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它象的象牙,嘎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也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

我俩拔腿就跑,很快就在通往重山峻林的小路上追上了嘎羧。天黑下来了,它脖子上那块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目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我想起来了,这儿就是水晶渡的上游,26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嘎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就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而就是26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

这时,嘎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的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欧——欧——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成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地膨胀起来。四条腿的皮肤紧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26 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们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嘎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不忘这片它曾经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

我们跟在他后面,又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向阳的小山坡山,它突然又停了下来。

‘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悄悄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刻着三个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的大字:百象冢。

莫非嘎羧它……我不敢往下想 ,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嘎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句像两只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圾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他坚持不懈地挖,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嘎羧的脊背从坑沿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月来慢。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3米深,嘎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腿弯,一只眼睛睁的老大,凝望着天空。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边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26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嘎羧那对象牙,因挖掘土而被沙土磨锃得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波农丁牙疼似的咧着嘴哭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啊!”

“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望着战象嘎羧高贵的遗体,我感到我这个人的灵魂的猥琐。

我和波农丁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0:57
标题: 再被狐狸骗一次
  我从上海下放到西双版纳当知青的第三天,就被狐狸骗了一次。
   那天,我到勐混镇赶集,买了只七斤重的大阉鸡,准备晚上熬鸡汤喝。黄昏,我独自提着鸡,踏着落日的余晖,沿着布满野兽足迹的古河道回曼广弄寨子。古河道冷僻清静,看不到人影。拐过一道湾,突然,我看见前面十几步远的一块乱石滩上有一只狐狸正在垂死挣扎:它口吐白沫,绒毛恣张,肩胛抽搐,似乎中了毒;看到我,它惊慌地站起来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又虚弱地摔倒了。那摔倒的姿势逼真的无懈可击,直挺挺栽倒在地,“咕咚”一声响,后脑勺重重砸在鹅卵石上。它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眉眼间那块蝴蝶状白斑痛苦地扭曲着,绝望地望着我。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只成年公狐,体毛厚密,色泽艳丽,像块大红色的金缎子。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前去擒捉的欲望和冲动,那张珍贵的狐皮实在让我眼馋,不捡白不捡,贪小便宜的心理人人都有。再说,空手活捉一只狐狸,也能使我将来有了儿子后在儿子面前假充英雄有了吹嘘的资本,何乐而不为?
   我将手中的大阉鸡搁在身旁一棵野芭蕉树下,阉鸡用细麻绳绑着腿和翅膀,跑不动飞不掉的。然后,我解下裤带绾成圈,朝那只还在苟延残喘的狐狸走去。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等于瓮中捉鳖,太容易了,我想。
   我走到乱石滩,举起裤带圈刚要往狐狸的脖颈套去,突然,狐狸“活”过来了,一挺腰,麻利地翻起身,一溜烟从我的眼皮下窜出去。这简直是惊尸还魂,我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鸡恐惧的啼叫,我赶紧扭头望去,目瞪口呆,一只肚皮上吊着几只乳房的黑耳朵母狐狸正在野芭蕉树下咬我的大阉鸡:大阉鸡被捆的结结实实,丧失了任何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对母狐狸来说,肯定比钻到笼子里捉鸡更方便。我弯腰想捡块石头扔过去,但已经晚了,母狐狸叼住鸡脖子,大踏步朝干枯的古河道对岸奔跑而去。而那只诈死的公狐狸兜了个圈,在对岸与偷鸡的母狐狸胜利会合,一个叼鸡头,一个叼鸡腿,并肩而行。他们快跑进树林时,公狐还转身朝我挤了挤眼,那条红白相间很别致的尾巴怪模怪样地朝我甩摇了两下,也不知是在道歉还是在致谢。我傻了眼,啼笑皆非。我想捡狐狸的便宜,却不料被狐狸捡了便宜!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寨子,把路上的遭遇告诉了村长,村长哈哈大笑说:“这鬼狐狸,看你脸蛋白净,穿着文雅,晓得你是刚从城里来的学生娃,才敢碗声东击西的把戏来骗你的。”我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除了失财的懊丧,受骗的恼怒外,还体味到一种被小瞧了的愤懑。
   数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到古河道去砍柴,在一棵枯倒的大树前,我闻到了一股狐臊臭。我用柴刀拔开篙草,突然,一只狐狸“嗖”地一声从树根下一个幽深的洞里窜出来,“吱溜”从我脚跟前逃过去;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眉眼间有块蝴蝶状白斑,不就是那只用诈死的手段骗走了我大阉鸡的公狐狸吗?这家伙逃到离我二十几米远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绊住了腿一样,重重跌了一跤,像只皮球似地打了好几个滚,面朝着我,狐嘴歪咧,咝咝抽着冷气,好像腰疼得受不了了。它转身欲逃,刚走了一步,便大声哀啸起来,看来是崴了后腿,身体东倒西歪站不稳,一条后腿高高吊起,在原地转着圈。那模样,仿佛只要我提着柴刀走过去,很容易也很轻松地就能剁下它的脑袋。
   我一眼就看穿它是故伎重演,要引诱我前去捉它,只要我一走近它,它立刻就会腰和不疼了,腿也不瘸了,比兔子还逃得快。想让我第二次上同样的当,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想,公狐狸又在用相同的方式对我行骗,目的很明显,是要骗我离开树根下的洞,这洞肯定就是狐狸的巢穴,母狐狸十有八九还呆在洞里头。我猜测,和上次一样,公狐狸用“装死”的办法把我骗过去,母狐狸就会背着我完成什么骗子的勾当。我手里没提着大阉鸡,也没有其他吃的东西,它们究竟要骗我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它们绝对是配合默契地想再骗我一次。此时此刻,我偏不去追公狐狸,让骗子看着自己的骗术流产,让它体味失败的痛苦,岂不是很有趣的一种报复?
   我冷笑一声,非但不去追公狐狸,还朝树洞逼近了两步,举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狸一伸出脑袋,我就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下去,来它个斩首示众!一只阉鸡换一张狐皮,赚多了。背后的公狐狸瘸得愈发厉害,叫得也愈发悲哀,嘴角吐出一团团白沫,还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了好几米。我不理它。哼,别说你现在只是瘸了一条腿,只是口吐白沫,就是四条腿全都瘸了,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休想让我再次上当。过了一会,公狐狸大概明白它的拙劣的骗术骗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来的后腿放了下来,弯曲的腰也挺直了,也不再痛苦地转圈了,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我,眼光悲哀:“嗷——嗷——”,尖尖的狐嘴里发出凄厉的长啸,显得忧心如焚。
   焦急吧,失望吧,那是你自找的。你以为脸皮白净的城里来的学生娃就那么好骗吗?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小瞧像我这样的知识青年!公狐狸蹲在离我十几米远的草丛里,我举着柴刀蹲在树洞口,那只母狐狸缩在幽深的树洞里,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十几分钟。突然,公狐狸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声,纵身一跃,想一棵小树撞去;他扑跃的姿势和平常不一样,四只爪子紧紧地勾在肚子上,头部暴露在前;“咚”地一声,它的半张脸撞在小树的树干上,一只耳朵豁开了,右脸从眼皮到下巴被粗糙的树皮擦的血肉模糊。它站起来,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弯,猛烈抖动身体,“咝”的一声,前腿内侧和胸脯上被它活活撕下一块巴掌大的皮来,皮没有完全咬下来,垂挂在它的胸前,晃来荡去,殷红的血从伤口漫出来,把那块皮浸染的赤红,像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那副样子既滑稽又可怕。
   这只公狐狸,准是疯了,我想;我的视线被它疯狂的行为吸引住,忽视了树洞里的动静,只听见“嗖”地一声,一条红色的身影趁我不备从树洞里窜出来;我惊醒过来,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了个空;我懊恼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狸,嘴里叼着一团粉红色的东西,急急忙忙在向土丘背后的灌木丛奔逃;奶奶的,公狐狸跟我玩了个苦肉计,我又上当了!母狐狸蹿上土丘顶,停顿了一下,把那团粉红色的东西轻轻吐在地上,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只小狐狸;小家伙大概还没满月,身上只长了一层稀薄的绒毛,像只泡在雾里的小太阳,在地上蠕动着;母狐狸换了个位置又叼起小狐狸,很快消失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哦。树洞里藏着一窝小狐狸呢!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趴在地上,将耳朵伸进洞口仔细谛听,里头果然有“唧唧咿咿”的吵闹声;我不知道树洞里究竟有几只小狐狸,狐狸一胎最少生三只,最多可以生七只,通常生四五只;小家伙本来钻在母狐狸温暖的怀抱里的,母狐狸突然离去,它们感觉到了恐惧与寒冷,所以在用尖细的嗓子不停地叫唤,向它们的母亲讨取安全和温暖。
   在我将耳朵伸进树洞的当儿,公狐狸“呦欧呦欧”叫得又急又狠,拼命蹦跳着,不断地用爪子撕脸上和胸脯上的伤口,弄的满身都是血,连眉眼间那块白斑都给染红了,那张脸活像京剧里的刀马旦。我明白,公狐狸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的身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堵的慌,有点不忍心再继续趴在树洞空,就站了起来。公狐狸这才稍微安静了些。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时,土丘背后的灌木丛里,传来母狐狸“呦儿——呦儿——”的啸叫声,那叫声尖厉高亢,沉郁有力,含有某种命令的意味。
   我看见,公狐狸支愣起耳朵,凝神谛听着,抬起脸来,目光沉重,庄严地望望天上的白云和太阳,突然,它举起一只前腿,将膝盖塞进自己的嘴,用里咬下去;我虽然隔着十几米,也清晰地听到骨头被牙齿咬碎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害的噪音,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一会,那条腿便被咬脱了骱,皮肉还相连着,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荡,就像丝连着的一块藕。它好像还怕我不相信它会把自己的腿咬断似的,再次叼住那截已经折断了的小腿,用力撕扯,它的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笨拙地旋转着,转了两圈后,那截小腿终于被它像拆零件似的拆下来了,露出白森森的腿骨,血喷射性地溢出来,把它面前一片青草都淋湿了。它用一种期待的渴望的恳求的眼光望着我,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却,似乎在跟我说:瞧‘我真的受了重伤,我真的逃不快了,我真的很容易就会被你捉住的,来追我吧,快来追我吧!
   我心里很明白,公狐狸现在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一种骗术,它用残忍的自伐骗我离开树洞,好让母狐狸一只一只把小狐狸转移到安全的灌木丛去。但面对这种骗术,我虽然能识破,却无力抗拒;我觉得我站立的树洞前变得像只滚烫的油锅,变得像只令人窒息的蒸笼,我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我想,我只有立刻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将我十七岁少年的心,换成七十岁奸商的心,或许还能面带冷静的微笑继续举着柴刀守在树洞空;我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着我,使我不得不举步向公狐狸追去。
   公狐狸步履踉跄,一路逃,一路滴着血,逃得十分艰难。好几次,我都可以一刀腰斩了它,可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原因,刀刃快砍到狐身时,我的手腕总是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歪斜,砍在草地上。公狐狸痛苦地哀啸着,挣扎着,顽强地朝与树洞背离的方向奔逃,我紧跟在它的后面。我再没有回头去看树洞,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母狐狸正紧张地在转移他们的小宝贝……
   终于,灌木丛中传来母狐狸悠悠的啸叫声,声调平缓,犹如寄出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公狐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它调整了一下姿势,昂起头挺起腰,似乎要结束这场引诱我追击的游戏,刹那间“活”过来,飞也似的蹿进灌木丛去与母狐狸和小狐狸们团聚;我也希望公狐狸能狡鲒地朝我眨眨眼睛,摇甩那条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然后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它只做了个要蹿跳的样子,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它的血流得太多了,它死了。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0:58
标题: 保姆蟒
儿子生在边远蛮荒的曼广弄寨子,寨子后面是夏洛山,前面是布朗山,都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寨子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大人上山干活了,比兔子还大的山老鼠从屋梁上翻下来,把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的鼻子和耳朵给咬掉了;一头母熊推开村长家的竹篱笆,一巴掌掴死了看家的狗,把村长刚满周岁的小孙孙抱走了,村长在老林子里找了五年,才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熊窝里把小孙孙找回来,六岁的孩子了,不会说话,不会直立行走,只会像熊样嚎叫,只会四肢 趴在地上像野兽似地爬行,成了一个地道的熊孩……
       我那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妻子挑水、种菜、洗衣服什么的,只好把还在吃奶的儿子独自反锁在家里。我们住的是到处有窟窿的茅草房,毒蛇、蝎子、野狗、山猫很容易钻进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保姆来带孩子,但我那时候收入微薄,养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闲钱去请保姆。我和妻子都是下放的知青,也不可能让远在上海的亲人万里迢迢跑到边陲来替我们照看小孩。
   就在我犯愁之际,寨子里一位名叫召彰的中年猎人说可以帮我找一个不用管饭、也不要开工资的保姆。除非七仙女下凡、田螺姑娘再世,哪里去找这等便宜的事?我直摇头。召彰见我不相信,就说:“你们等着,我立马把保姆给你们带来。”  
       一袋烟的工夫,我家门前那条通往箐沟的荒草掩映的小路上便传来悠扬的笛声。又不是送新娘来,用得着音乐伴奏吗?我正纳闷,召彰已吹着笛子跨进门来。我注意看他的身后,并没发现有什么人影。他朝我狡黠地眨眨眼,一甩脑袋,金竹笛里飞出一串高亢的颤音,就像云雀鸣叫着飞上彩云,随着那串颤音,他身后倏地蹿立起一个“保姆”来。
   我魂飞魄散,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把地都弄湿了一块。不好意思,我吓得尿裤子了。
   妻子像只母鸡似地张开手臂,把儿子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
   召彰用笛声给我们带来的保姆,是一条大蟒蛇!
   “快……快把蟒蛇弄走。召彰,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弄条蛇来害我们!”妻子嗔怒道。
   “我敢用猎手的名义担保,它是一个最尽心尽职的保姆。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它帮着带大的。哦,假如它伤着你们小宝贝一根毫毛,我用我的两个儿子来赔你们。”召彰很认真地说。
   “这……我一看到就恶心,饭也吃不下。”
        “先让它试十天吧,不合适,再退给我。”召彰说着,把蟒引到摇篮前,嘴里喃喃有词,在蟒蛇的头顶轻轻拍了三下。蟒蛇立刻像个卫兵似地伫立在摇篮边。
   这时,我方看清这是一条罕见的大蟒蛇,粗如龙竹,长约六米,淡褐色的身体上环绕着一圈圈、一条条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纹;这些斑纹越近尾巴颜色越深,是典型的西双版纳黑尾蟒;在下腹部,还有两条长约三四寸退化了的后肢;一张国字型的小方脸,一条菱形黑纹从鼻洞贯穿额顶伸向脊背,两只玻璃球似的蓝眼睛像井水似的清澈温柔,微微启开的大嘴里,吐出一条叉形的信子,红得像片枫叶。整个形象并不给人一种凶恶的感觉,倒有几分温顺和慈祥。
   或许,可以试十天的,我和妻子勉强答应下来。
   十天下来,我算是服召彰了。我敢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条蟒蛇更称职的保姆了。假如保姆这个行当也可以评职称的话,这条蟒蛇绝对是一级保姆,就像一级教授或一级作家一样。它不分昼夜忠实地守候在我儿子的摇篮边。夏天蚊子奇多,我们虽然给摇篮搭了个小蚊帐,但儿子睡觉不老实,抡胳膊蹬腿的,不是把蚊帐蹬出一个缺口,让蚊子乘虚而入,就是胳膊或腿贴在蚊帐上,让尖嘴蚊子穿透蚊帐叮咬。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发现儿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身上隆起几个红色丘疱,让我心疼得恨不能自己立刻变成只大壁虎,把天底下所有的蚊子统统消灭光。但自从这条蟒蛇来了以后,可恶的蚊子再也无法接近我儿子了,那条叉形的蛇信子,像一台最灵敏的雷达跟踪仪,又像是效率极高的捕蚊器,摇篮周围只要一有飞蚊的嗡嗡声,它就会闪电般地朝空中窜去,那只倒霉的蚊子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过去只要一下雨,免不了会有竹叶青或龟壳花蛇溜进我家来躲雨。有一次我上床睡觉,脚伸进被窝, 怎么凉嗖嗖滑腻腻地像踩在一条冰冻鱼上,掀开被子一看,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盘踞在我的脚跟……这条蟒蛇住进我家的第二天,老天爷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亲眼看见有好几条花里胡梢的毒蛇窜到我家的房檐下,在墙洞外探头探脑,但一感觉到蟒蛇的存在,立刻就返身仓皇逃走了。至于老鼠,过去大白天都敢在我家的房梁上打架,一入夜背光的墙角就会传来吱吱鼠叫声。但自打我们请了保姆蟒,嘿,老鼠自觉搬家了,请也请不回来。
   第八天黄昏,我到一位猎人朋友家去贺新房子,妻子在家逗儿子玩。突然,寨子里有个女人要生小孩,叫我妻子去帮忙,她就把儿子放进摇篮,交给了保姆蟒。晚上我回家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点亮马灯一看,差一点魂都吓掉了,只看见保姆蟒长长的身体裹住一匹红豺,蛇头高昂着,嘶嘶有声;被它裹住的那匹豺双眼圆睁着,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豺嘴大张着,嘴洞里含着大口血沫。我用手指碰碰豺眼,毫无反应,豺已被活活勒死了。我急忙奔到摇篮边,可爱的儿子正睡得香,大概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红扑扑、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漾着一对小酒窝。我这才放心,将马灯举到死豺头上仔细看,绛红色的豺毛乱得像被秋风荡过的树叶,豺牙稀稀疏疏,脱落了好几颗,哦,原来是匹上了年纪的老豺。不难想象,这匹老豺年老体衰,实在饿极了,便铤而走险,从森林里溜到村寨来偷食婴儿;老豺既残忍又狡猾,估计早就躲在附近的草丛里窥探了我家的情况,见两个大人都出门走了,就用爪子刨了个墙洞钻进来;老豺刚进到屋内,保姆蟒就一口咬住豺脖子,并立刻把老豺紧紧缠住;老豺又撕又咬,但无济于事。
   等妻子回来了,我俩哄劝了半天,保姆蟒才松开身体,早已僵硬了的老豺咕咚摔下地来。我们仔细查看了一下,保姆蟒脖子和背上被豺爪撕开了好几条口子,流出浓浓的血,靠近尾巴的地方还被叼走一块肉。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十天的试用期很快结束了,还有什么说的,保姆蟒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员。请蟒蛇当保姆还有一个很实惠的好处,不用喂食,肚子饿了它会从我家厨房的小窗口翻出去到箐沟,自己觅食。又忠诚又可靠又不用破费,这样的保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一转眼,儿子开始学走路了,不用我们费心,保姆蟒自觉担当起教儿子学走路的角色。它弓起脖子,高度正好在儿子的小手摸得到的地方,像个活动扶手,随着儿子的行走速度,慢慢朝前蠕动; 儿子走累了,随时可以伏在保姆蟒脖子上休息,这时候,保姆蟒便一动不动,像一条结实的栏杆。每当儿子踉踉跄跄要倒时,它就会吱溜贴着地面窜过去,蛇头很巧妙地往上一耸,扶稳儿子; 即使儿子仍摔倒了,它也像柔软的毡子,垫在儿子的身体底下,不让儿子摔疼。
   嘿,整个就是一架设计精良的学走路的辅助机器。
   光阴荏苒,儿子一点点长大,没想到,我们和保姆蟒之间渐渐产生了矛盾。儿子三岁多了,理应与同龄小伙伴扎堆玩耍,但这么大一条蟒蛇守在儿子身边,小孩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儿子就显得冷清孤单;好不容易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孩跑来与儿子玩踢皮球,保姆蟒守在一边,只要皮球不在儿子脚下,它就会朝着其他小孩张开那张可以吞食麂子的大嘴,吐出鲜红的蛇信子,进行恫吓;孩子们心惊胆颤,扔下皮球就逃,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踢赢了球赛。这样的事重复了几次以后,谁也没有兴趣再来找我儿子玩了。
   渐渐地,妻子也开始对保姆蟒生出许多不满来。三岁左右的小孩是最可爱最好玩的年龄阶段,对父母充满了依恋,似懂非懂,憨态可掬。妻子喜欢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在他粉嫩的小脸上亲个够。每逢这个时候,保姆蟒就会竖起脖子,波浪似地摇晃蛇头,表现得异常痛苦。“去,去,快走开,我亲我自己的儿子。你痛苦个屁呀!”妻子暂停亲吻,朝保姆蟒挥手跺脚进行驱赶,但平时十分听话的保姆蟒这时候却桀骜不驯,嘴里呼呼吐着粗气,不但不离去,还在地上扭曲打滚,直到儿子离开妻子的怀抱,它才会安静下来。“它嫉妒我和儿子亲热,”妻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它的目光阴沉沉的,完全是童话里巫婆的眼睛。”
       很快,我也对保姆蟒反感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儿子吃了好几块巧克力,临睡前,我让他刷牙。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刷牙一点不感兴趣,我叫了几次,他都装着没听见。白天我上山劳动,又疲又乏,肚子里憋了一股窝囊气没处发泄,这时算找到出气筒子,撩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屁股上,大声吼道:“小赤佬,你敢不听老子的话!”小儿无赖,躺在地上哭闹打滚。我更是火上加油,像个凶神恶煞,举着巴掌刚赶到儿子面前,保姆蟒冷不防从儿子身后窜出来,瞪着眼,弓着脖子,拦住了我;我一怒之下,喝了声:“滚!”飞起一脚朝蛇腹踢去,不幸的是,平时看起来行动很迟缓的保姆蟒,这时候却反应极快,蛇脖子象弓似的一弹,那只方方的蛇头就像一柄流星锤,击中我的胸口,我四仰八叉跌倒在地。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也很好笑,像只被翻转身的甲鱼。板着脸的妻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儿子也破涕为笑,拍着小手叫:“打爸爸!打爸爸!”
       我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掐断保姆蟒的脖子,我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还没站稳,蛇头流星锤又咚的一声把我搡倒在地;不让我站起来,我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看你的蛇头流星锤还能奈何我!我匍匐前进,想迂回到墙角去拿扫把收拾保姆蟒,还没爬到墙角,可恶的保姆蟒唰的一声窜过来,蛇头一钩,先把我的双臂连同身体一起缠住,然后蛇尾一撩,将我的双腿也绕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被大蛇纠缠,那滋味和被绳子五花大绑不大一样,皮肉并不觉得疼,只是胸口被勒得发闷,有一种缺氧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整个骨架似乎也要被勒散了。我大声叫唤咒骂,保姆蟒就是不松劲。渐渐地,我像得了急性肠胃炎,忍不住要上吐下泄了。妻子看我脸上像涂了层石灰似的发白,吓坏了,喝令儿子把保姆蟒拉开,小儿淘气,嚷嚷道:“爸爸不打我,我就叫蟒蟒松开。”我无计可施,只好缴械投降:“爸爸不打你了。爸爸错了……”儿子面露胜利的微笑,跑上来摸摸保姆蟒的头,保姆蟒立刻柔顺地松开了身体……
       就在我动脑筋想把保姆蟒辞退的时候,我的知青生涯结束了,全家调到西双版纳州的首府——允景洪去工作。城里有幼儿园,儿子也个需要保姆了,正好趁此机会把已惹得我和妻子十分反感了的保姆蟒甩脱掉。那天,我们打整好行李,等保姆蟒从我们厨房的窗口滑进箐沟去觅食时,逃也似地坐上寨子里的马车, 扬长而去。
   两个月后,我在街上遇见到允景洪来购买农药的召彰,他告诉我说,我们走后,保姆蟒咬着我儿子穿旧的一件小汗衫,待在我们废弃的那间茅草房里,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召彰用笛声想把它引走,它也不走。半个月后,它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咬着我儿子那件小汗衫……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0:59
标题: 斑羚飞渡
  我们狩猎队分成好几个小组,在猎狗的帮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伤心崖上。
  伤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从中间剖开,从山底下的流沙河抬头往上看,宛如一线天,其实隔河对峙的两座山峰相距约六米左右,两座山都是笔直的绝壁。斑羚虽有腿肌发达的四条长腿,极善跳跃,是食草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但就像人跳远有极限一样,在同一水平线上,健壮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五米远的成绩,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而能一跳跳过六米宽的山洞的超级斑羚还没有生出来呢。
  开始,斑羚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一片惊慌,胡乱蹿跳。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没测准距离,还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几步一阵快速助跑奋力起跳,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结果在离对面山峰还有一米多的空中哀咩一声,像颗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过了一会儿,斑羚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别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个种群能免遭灭绝的好办法来。毫无疑问,这只公斑羚是这群斑羚的头羊,它头上的角像两把镰刀。镰刀头羊神态庄重地沿着悬崖巡视了一圈,抬头仰望雨后湛蓝的苍穹,悲哀地咩了数声,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斑羚群又骚动起来。这时,被雨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另一头飞越山涧,连着对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天桥。斑羚们凝望着彩虹,有一头灰黑色的母斑羚举步向彩虹走去,神情飘渺,似乎已进入了某种幻觉状态。也许,它们确实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误以为那道虚幻的彩虹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体已经笼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斓光谱里,眼看就要一脚踩进深渊去,突然,镰刀头羊“咩——咩”发出吼叫,这叫声与我平常听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没有柔和的颤音,没有甜腻的媚态,也没有绝望的叹息,音调虽然也保持了羊一贯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事后我想,镰刀头羊之所以在关键时刻想出那么一个挽救种群生存的绝妙办法,或许就是受了那道彩虹的神秘启示,我总觉得彩虹那七彩光斑似乎与后来发生的斑羚群的飞渡有一种美学上的沟通。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灰黑色母斑羚如梦初醒,从悬崖边缘退了回来。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老年斑羚为一拨,年轻斑羚为一拨。在老年斑羚队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在年轻斑羚队伍里,年龄参差不齐,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气未脱的小斑羚。两拨分开后,老年斑羚的数量比年轻斑羚那拨少十来只。镰刀头羊本来站在年轻斑羚那拨里,眼光在两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悲怆地轻咩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有几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里走出来,归进老年斑羚的队伍。这么一倒腾,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公斑羚来。公斑羚朝那拔年轻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后退了几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差不多同时,老斑羚也扬蹄快速助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悬崖边缘,纵身一跃,朝山涧对面跳去;老斑羚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头一勾,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这一老一少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半大斑羚角度稍偏高些,老斑羚角度稍偏低些,等于是一前二后,一高一低。我吃了一惊,怎么,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一对一对去死吗?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斑羚除非插上翅膀,否则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镜头出现了,老斑羚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斑羚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斑羚略胜一筹,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踏在一块跳板上,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输送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像只突然断翅的鸟笔直坠落下去。这半大斑羚的第二次跳跃力度虽然远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但足够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瞬间,只见半大斑羚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兴奋地咩叫一声,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
  试跳成功,紧接着,一对对斑羚凌空跃起,在山涧上空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每一只年轻斑羚的成功飞渡,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崖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架起了一座桥,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桥墩架设起来的桥。没有拥挤,没有争夺,秩序井然,快速飞渡。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许有个别比较滑头的老斑羚,会从死亡那拨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拨去,但让我震惊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只老斑羚为自己调换位置。
  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通一条生存的道路。
  绝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跃技艺,帮助年轻斑羚平安地飞渡到对岸的山峰,只有一头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衔接时,大概力不从心,没能让小斑羚精确地踩上自己的背,结果一老一小一起坠进深渊。
  我没想到,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我没想到,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猎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连狗也惊讶地张大嘴,长长的舌头拖出嘴外,停止了吠叫。
  伤心崖上最后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群斑羚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这群斑羚不是偶数,恰恰是奇数,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到对岸去,也没有谁来帮它飞渡。只见它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像一座美丽的桥。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灿烂中……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1:01
标题: 退役军犬黄狐
  梭达哨所阵地上,挺立着两排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对面七步远的磨盘上,蹲着一条名叫“黄狐”的军犬。虽然它鼻子和唇吻间间稀疏的长毛已经秃尽,露出几分衰老,但从它细腹宽胸的身材,发达饱满的肌肉,肩胛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和短了一小截的右前爪中,仍可以看出它年轻时威武勇猛的风采。



  它的主人----排长贾松山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和两枚三等功勋章,挂在它的脖颈上。镀金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红的绸带缠在它金黄的皮毛间,分外耀眼。



  哨所最高指挥官宋副连长笔直地站在它面前,大声宣读一纸命令:“梭达哨所军犬,编号08431,1979年服役,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屡建战功,现因超龄和身体伤残严重,命令其推出现役......”



  宋副连长话音刚落,队列里的士兵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怜的黄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退役。它虽然绝顶聪明,但还是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此刻,它瞅着这庄严的场面,,还以为哨所要带它去执行什么重大的战斗任务呢?它兴奋得昂着头颅,挺着胸脯,做出雄赳赳的临战姿态。



  “举前爪。”贾排长命令道。



  它立即执行,由宋副连长带头,四十多名军人依次跟它握手告别。



  梭达哨所对面,是我国神圣的领土者阴山,此时还被越南侵占着。越军不时朝这儿开炮,弹头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声,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弹片飞进时发出的咝咝声,仿佛奏起了战场交响曲,为这隆重的军犬退役仪式助兴喝彩。



  吃午饭时,黄狐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平时进餐,主人从不让它吃得过饱,太饱了不但影响它冲击和扑咬的速度,还会麻木它的嗅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对一条军犬来说,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在战争环境下,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越军的突然袭击。它完全谅解主人的苦心,总是吃到七成饱,就自觉停止进食。可今天的午餐太特殊了,一整只烧鸡,大半盆排骨,外加两大碗米饭,香喷喷热腾腾,贾排长还一个劲给它添菜,它吃得肚皮涨成球形,宋副连长还硬把一只鸡大腿塞进它嘴里。这实在太反常了。



  下午,贾排长牵这它越过一道山梁,来到营部,把它交给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厨师。



  贾排长和它告别时,一次又一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抱着它亲近了很久很久。一串泪从主人的睫毛间滴落下来,弄湿了它鼻翼间的茸毛,有流进它的嘴唇。哦,热的眼泪原来是热的,还有咸味。他不明白主人为啥要流泪,什么伤心的事情也没发生呀。四个月前,在一次伏击战中,他的右前爪被越军手榴弹炸掉一小截,露出白色的骨头;在包扎伤口时贾排长眼眶里虽然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但还是没流出来。



  它晓得,男儿是不轻易掉泪的;军人是不轻易掉泪的。



  但此刻,贾排长却变得像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哒啪哒往下落。



  它非常纳闷。



  它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



  它明白退役是怎么回事。过去它在团部看见过一条名叫阿丘的退役军犬,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肥头肥脑,成了一条行动笨拙,反映迟钝,又老又胖有丑的草狗。军人都忙自己的事,没人理睬阿丘。阿丘只能和一帮拖鼻涕的小娃娃为伍,为了赢得孩子一声欢笑,讨得孩子手中一块糖果,阿丘会使劲摇尾巴,献媚地汪汪叫,还愿意在烂泥地里打滚。



  这不是军犬,这是哈巴狗。



  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做错过什么事吗?没有。它哪一次没执行命令吗?没有。它的右前爪虽然短了一截,但并不影响它的扑咬冲击。它十三岁,虽然年龄偏大,但还能在草丛中间闻出陌生人路过遗留下来的气味,准确地跟踪追击。他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连上次到梭达哨所来视察的军分区司令员都当面这样称赞过它。它要回梭达哨所去看个究竟。



  它只能悄悄地潜回哨所,因为主人命令它待在营部,它回去是违法的。从它在军犬学校接受训练开始,整整十二个年头了,它还是第一次违反主人神圣的命令。



  它很聪明,挑了正午时间回哨所。除了岗楼上有个哨兵外,其他人都钻在猫耳洞里。阵地上,只有知了在枯燥地嘶鸣。



  阵地左侧那片小树林里,有一憧结构精巧懂的矮房子,钢筋编织的墙,石棉瓦铺的顶,都漆成漂亮的草绿色,这就是它睡了八年的狗房。它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突然,它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汪!”狗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恫吓的吠声。



  黄狐仔细一看,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它熟悉这副皮带圈,是用水牛皮做的,柔软而坚挺,浸透了硝烟和战尘,有一股使军犬着迷的气味,套上后会使军犬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他嫉妒地望着这副皮带圈,滴下了口涎。



  “呜----”黑狗趴在铁栏杆上,朝它龇牙咧嘴地低吼着,是警告黄狐不要来侵犯领地。



  黄狐愤怒地竖直尾巴。是你这条卑鄙的黑狗,侵犯了我的岗位,我的宫殿。它明白了主人为啥要抛弃它,原来是这条黑狗顶替了它的位置,抢走了主人的宠爱。它把所有的委屈全迁怒到黑狗身上,复仇的火焰烧炙着它的整个身心。突然间它冲动起一股杀机。



  黑狗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傲视着它。



  黄狐是久经沙场的军犬了,懂得搏杀前应该做些什么。它把胸脯贴在湿漉漉的冒着凉气的泥地上,让心中的怒火冷却浓缩。它冷静地围着狗房兜圈子,仔细打量着对手,比较着彼此的优劣,选择最佳的搏杀方式。黑狗比它年轻,比它高大,那隆起的肌腱,结实的胸脯,证明对方是一条强壮的凶悍的狗。黄狐的右前爪伤残,拼蛮力显然是很难赢对方的,只能智取。对方年轻强壮,身上没有伤疤,眼角没有皱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没有实战经验;瞧这黑家伙显得多幼稚,隔着铁栏杆还朝它频频扑击,不但撞疼额头和爪子,还徒劳地消耗掉精力和体力。老练的军犬绝不会这样虚张声势。看来,这黑家伙确实很嫩,容易对付。



  黄狐瞧出了黑狗致命的弱点,这才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销。



  黑狗窜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黄狐转身就跑。这儿离猫耳洞太近,厮咬起来会惊醒主人。它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黑狗。



  它下了山坡,钻进深箐,跑到山谷,再拐个弯就越出梭达哨所的地界了。突然黑狗停止追击,站在一棵被越军炮弹削成光头的的大树前,胜利地吠了两声。黑狗也是条军犬,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远离军营的。



这儿虽然离哨所很远了,但山上山下,是条直线,站在哨所阵地上,用个望远镜便可看清峡谷里的一切。必须拐过峡谷。黄狐瞪着双眼,寻思可以激怒对方的高招。



  黑狗也怒视着它。两条军犬面对面僵持着。



突然,它把视线从黑狗身上移开,冲者黑狗右后侧草丛惊叫了一声,仿佛草丛里蓦地窜出一个怪物。黑狗果然上当了,转过脑袋去瞧。就在对方走神的一瞬间,它敏捷地一跃,在黑狗身上咬了一口,叼起一撮黑毛,转身逃出峡谷。



  黑狗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追出峡谷。



  哦,这儿是厮咬搏杀的好地方,平坦开阔的草地便于回旋,更重要的是,山峰是道结实的屏障,挡住了梭达哨所。它可以放心大胆地收拾这条黑狗了。



  黑狗急于求胜,根本没把这条残废的老狗放在眼里,一开始便频频进攻,两只黑前爪想鱼钩似的弯曲着,拼命想勾住黄狐的脖子。黄狐躲闪着,周旋着,避开对方的锋芒。



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要是一般的草狗,扑腾这么一阵子,早瘫成一团泥了。要是换了黄狐,恐怕也会精疲力竭了。黑狗却仍然跳得那么轻巧,扑得那么准确,要不是黄狐积了十年的实战经验,它绝不是黑狗的对手。



  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炽白的阳光变成橘黄,观战的小鸟都不耐烦地飞跑了。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嘴角泛着白沫,四爪变得松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它在黑狗又一次腾跃而起时,不再扭身躲闪,而是微微后退了一步,把身体尽量往后缩紧,让黑狗正好落在离它前爪一寸远的地方;还没等对方落稳,它把七天来所受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积蓄着的愤怒,都凝聚到这一扑上;它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它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牙齿已触到黑狗柔软的肚皮。只要使劲一咬,对方的肚皮就会被捅出一个窟窿,狗血就会染红绿草,狗肚肠就会流一地。它心里涌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它倔着脖子,狠命咬下去......



  “停!”背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那么耳熟,它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点皮,流了几滴血。



  “畜生,你干的好事!”贾排长掂起那条牵狗用的皮带,恶狠狠地指着黄狐的鼻梁骂道:“叫你在营部待着,你敢跑来捣乱!”他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



  皮带像条咝咝叫的蛇,噬咬着它的头,它的耳朵和脊背。它身上的黄毛被皮带一簇簇咬下来,在空中飞旋。它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蹲着,任凭雨点似的皮带落在身上,它是一条军犬,主人无论怎么惩罚它,它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



  “滚!”贾排长一脚踹在它身上。它倒在地上,赶紧又站起来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好。



  “滚,滚回营部去,不准你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想营部跑去。



  它只能遵照主人的命令,在那间木板钉成的窝棚里生活。



  窝棚里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弥漫着一股秋天的醉香。它却厌恶地把稻草全扒出窝去。军犬习惯于卧躺在坚硬的土地或冰冷的岩石上。松软的稻草会把骨头睡酥软的,它情愿睡在有股霉味的水门汀上。



  如果用草狗的标准来衡量,它的生活是优越的,幸福的。



  它是条立过战功的军犬,人们对它很尊重,很客气,从来不叫它干守更,看门,逮鸡,撵猪这样的杂事。它整天逍遥自在,如果愿意,一觉可以谁到太阳当顶,也不会有人来骂它一声懒狗。当初它在梭达哨所时,夜夜巡逻,天天训练,还经常长途奔袭,行军打仗,有时实在累极了,它就幻想有那么一天,它能蜷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两天两夜,该有多好。这清闲的日子真的来临了,它发觉一点没趣。它无事可干,吃饱了就闲逛,看公鸡打架,看耗子搬家,看鱼儿争食......无聊透了。



  它的新主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师,待它尤其好,每餐都给它端一大盆饭,还有好几根骨头,瞧着它吃,还会念叨:“唔,你是功臣,多吃点,饱饱地吃,不够我再给你添。唔,怪可怜的,腿都打瘸了。你有权多吃的。”它撑饱肚皮后,胖厨师就会来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玩儿去吧,溜达去吧。唔,好好养老。”每当有陌生人光临营部,胖厨师就会跷起大拇指把它夸奖一番。“唔,你们别瞧它瘸了一条腿,模样怪可怜的。唔,它曾经是条真正的好狗,活捉过两个越南兵。有一次越南特工来袭击梭达哨所,幸亏它发现得及时,才没吃亏。唔,这是一条真正的好狗。”



  它知道胖厨师对它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但并不喜欢他。它不喜欢他油腻腻的手和甜蜜蜜的声调;它喜欢贾排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和粗暴的呵斥。



  营部是机关和家属所在地,那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和毗邻的苗寨小朋友玩“打仗”。苗寨小朋友有四条草狗,声威很壮。营部的小男孩就请它去帮他们“打仗”,它拒绝了。小朋友之间的“打仗”,再热闹也是游戏。它渴望真正的战斗。



  营部和梭达哨所隔着一座大山,闻不到火药味,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依稀听得见炮声。它就改变生活习惯,白天睡觉,夜晚耳朵贴着大地,专心谛听那惊心动魄的炮声。



  它思念哨所,思念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安逸的日子不但没有使它发福,反而使它消瘦,肩胛骨耸露出来,金黄色的毛失去了光泽,衰老得像片枯黄的落叶。它患了相思病。



  黄狐又潜回梭达哨所。



  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一顿皮带给它的教训够它记一辈子了。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看看梭达哨所的人,哪怕看看他们的影子也好。它躲在阵地后面那片芭蕉林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梭达哨所的一切,又不易被人发现。



  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这黑家伙还很机灵,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时,姿势那么标准,动作那么轻捷,简直像条鳄鱼在贴地爬行。瞧这黑家伙的牙多么尖利,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只一口就把帆布假人咬开一个大洞。几年前它黄狐也有这么一口好牙,可惜,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狗,现在它的牙齿泛黄了,没过去那么结实了,有两颗大牙已经松动,要是换它来咬那个假人,恐怕得折腾半天才咬得穿这厚厚的帆布。这黑家伙在训练场上一个劲地腾越扑跳,那精力体力实在叫黄狐嫉妒,要是换饿它,扑几下就该蹲着喘口气了。



  黑狗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它晓得要完成这套动作,功夫在于四只利爪,要像铁钩般深深嵌进土层;它年轻时也可以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的,现在不行了,残废的右前爪无法抓牢土壁,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一跃上去便会摔下来的。



  现在它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要是坎壕里真的是个越军机枪掩体,它就无法跃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士们流血;而黑狗就完全有可能建立奇功。它理解贾排长为什么用皮带狠狠揍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的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它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像黑狗那样,跃上敌坎壕。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那曳着白光的子弹,比狗的动作快得多,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不,应当公正地说,幸亏越南兵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幸亏那冲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如果对方换成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如果那冲锋枪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不但它会变成一条死狗,它身后十几个战士,包括贾排长在内,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它从这血的教训中得出一条经验:不能再进行斜梯形的扑击了;尽管把对方扑的仰面朝天后,随即跳到对方身上,这两个动作之间只间歇短暂的一秒钟,至多不会超过两秒钟;但战场上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啊。完全有可能就因为这短暂的一两秒钟使我们转胜为败;因为敌人的子弹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从枪管里面喷射出来。



  你必须学会弧形攻击。



  对,是弧形攻击。这是它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这样,即使对方是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也毫无还手之力。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消灭和捕获了好几名越南兵。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洋洋得意地摇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急得在芭蕉林里又蹿又跳,把好几片芭蕉叶撕成碎片,还发疯似的咬断两棵芭蕉。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害怕贾排长会误解。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  它悲哀地摇着头。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龇牙咧嘴,准备与它厮咬。



  它使劲把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躲到一边。



  黑狗把它看成敌人了,看成冤家了。“汪!呜----”黑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朝它逼来。



  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



  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



  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  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它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它攻击。开始时,黑狗动作很别扭,不是扑得太高,弧形划得太大,松弛了扑击的力量,就是扑得太低,行不成泰山压顶的气势。但着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肚皮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它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的真狠,它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它它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



  “汪汪!”黑狗欢呼着。



  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它已经逃不快了,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要是此刻黑狗撵上来,只消再来个弧形扑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死地。



  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越南特工队员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作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越南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黑狗,你既然把我视作仇敌,你就应该往死里咬的。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它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它觉得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它是条军犬,它还在军犬学校受训时就养成这么一种信念:倒在血泊中,是一条军犬最好的归宿。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暮霭沉沉,已瞧得见半空中流萤的光彩了。它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那时,它不会在退缩。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道,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者阴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越南地堡,鹿岩和铁蒺藜飞上了天。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



  我军收复神圣领土者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由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的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



  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山谷了。它拼命追上去,越过泉流,穿过山谷,它终于在通向者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嘿!”宋副连长一拳击在磐石上。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连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



  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哒着,竭力想挣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趟雷,黑狗不愧是条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门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那么白,那么亮,像天上那轮满月。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窜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吃掉。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它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01:01
标题: 瞎眼狐清窝
 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满一岁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这是为了减轻同一块领地的食物压力,腾出生存空间,好繁殖下一茬幼狐。一岁时的小狐独立生活的能力还不高,一夜之间由父母疼爱的宠儿变成无依无靠漂泊天涯的流浪儿,有的没本事猎到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饥寒交迫,很快就夭折了。据动物学家的统计,小狐死亡率最高的就是被清出窝后的这十天内,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小狐在这段时间里死于非命。在我的印象里,红狐清窝,又自私又残忍,是一种很不人道的陋习。

  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住在寨后水磨房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蝴蝶斑年轻貌美,额头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蝶状黑斑,前年春天和雄狐灰背结成伉俪后,产下小雌狐黄胸毛和小公狐黑鼻头。蝴蝶斑本来算得上世界上最幸福的雌狐了,夫君身强体壮,儿女活泼可爱,水磨房下的窝巢安全可靠,夫妻和睦,食物丰盛,无忧无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狐也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我挑着一担麦子到水磨房去磨面,远远看见红狐一家子排成一路纵队从水磨房下那只喇叭形的石槽钻出来,朝流沙河边的香蕉林走去;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这一家子是要外出觅食了;它们刚走到河滩的沼泽地,突然,芦苇丛里倏地蹿出一条巨蜥来,巨蜥是蜥蜴王国的“巨人”,足有三米多长,一口就咬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雄狐灰背,那条和鳄鱼尾巴可以相媲美的大尾巴一个横扫,将走在雄狐灰背后面的小雌狐黄胸毛扫出一丈多远,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了;走在最后面的母狐蝴蝶斑啸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巨蜥那张丑陋的脸扑去,想救出已落入巨蜥嘴里的雄狐灰背,巨蜥举起利爪,迎面在蝴蝶斑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蝴蝶斑惨啸一声,跌倒在地,双爪护住脸,在地上打滚……

  巨蜥衔着雄狐灰背,趾高气扬地爬进芦苇丛去了。

  顶多一分钟的时间,一个美满的红狐家庭,便两死一伤。更不幸的是,蝴蝶斑两只眼窝血汪汪的,眼睛被抓瞎了。

  打这以后,我好几次看见蝴蝶斑衔住小公狐黑鼻头的尾巴,就像盲人牵着竹竿一样,跟随着黑鼻头外出觅食。一只才一岁零两个月的小公狐,带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是极难寻找到充足的食物的,它们有时候守在老鼠洞前用伏击的手段捉老鼠充饥,更多的时候是跑到我们曼广弄寨子后那片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捡食人类抛弃的残渣剩饭,饥一顿饱一顿,落魄潦倒,艰难度日,母子俩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一只完全要依赖儿子生活的母狐,怎么可能清窝呢?

  那天,我到水磨房去舂糯米粑粑,天快擦黑了,突然,听见水磨房下传来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用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冲到石槽口,猛烈一推,将黑鼻头从石槽里推了出来。黑鼻头尖叫一声,抗议母亲的粗暴,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屑和树叶,拼命朝石槽里挤,想回温馨的窝。蝴蝶斑用身体堵住小小的石槽口,用牙和爪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我大感困惑,母狐蝴蝶斑把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瞎眼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的啊!

  折腾到夜色深沉,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伤心而又愤怒地啸叫一通,含恨离去了。

  回家后,我一夜没能合眼,心里老在想母狐蝴蝶斑干吗眼睛瞎了还要清窝,难道它愚蠢地以为,像它这样被巨蜥抓瞎了眼并破了相的母狐,腾空了窝巢后,还会吸引其他大公狐来与它同住,生儿育女,开创新的生活?第三天清晨,我出于好奇,又前往水磨房,想看看蝴蝶斑单独留在石槽里,是怎么生活的。

  它卧在石槽口,两天没进食,蓬头垢脸,愈发憔悴了。

  就在这时,石槽外的小路上,晃出一只大公狐的身影,油亮的皮毛,健美的四肢,悠然自在地走着,一面走还一面呦呦轻声啸叫着。春天既是狐的清窝时节,也是狐的发情季节,显然,白脚爪公狐正在寻觅伴侣。当走到离石槽还有二十多米远时,它突然停下来,翕动鼻翼使劲嗅闻了几下,两眼刹那间流光溢彩,艳红的狐毛陡地张开,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它激动地长啸一声,朝石槽跑来。显然,它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异性的气味,急不可耐地想喜结良缘了。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母狐蝴蝶斑并未表现出相应的兴奋,相反,它的神色更加沮丧,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白脚爪公狐走到蝴蝶斑跟前,呦欧呦欧热情洋溢地啸叫着,蝴蝶斑却像块毫无知觉的石头,一动不动。白脚爪公狐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去舔吻蝴蝶斑的额头。蝴蝶斑大概被弄得有点不耐烦了,倏地抬起头来。一抹春光照在它的脸上,眼窝像小小的石灰窑,泛着死沉沉的白光,狐脸上刻着好几道伤疤,丑陋得不忍卒看。白脚爪公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张开的绒毛闭谢下来,怪声怪气地啸叫一声,逃也似的离去了。

  唉,雄性动物择偶也像人一样,讲究个青春美貌,蝴蝶斑这副尊容,怕是白送给大公狐也没哪个敢要的。让我震惊的是,它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表情漠然,对白脚爪公狐的离去无动于衷。

  唉,何苦要清窝呢?你留下小公狐黑鼻头,好歹还能衔住儿子的尾巴到森林里捉捉老鼠或捡食垃圾场里的残渣剩饭,母子相依为命;现在你寸步难行,只好在空荡荡的窝里静静地等死了。

  我相信,母狐蝴蝶斑现在一定后悔得要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房到田坝去插秧,突然,被朝霞照得亮晶晶的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尖耳廓,红皮毛,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只漆黑的鼻头,嘿,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其他的狐家庭里,也偶然会发生小狐被清窝后没几天又重返旧家的事。小狐无法适应流浪儿的生活,希望重新回到父母亲的身边。但事与愿违,成年母狐或者成年公狐绝不会允许已被清窝的子女再回来的。一经清窝,即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狐,哪怕小狐已饿得奄奄一息,它们也绝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

  但母狐蝴蝶斑大概不会再次把小公狐黑鼻头驱赶出家了。对一个生命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最最重要的。

  小公狐黑鼻头的身体蹭动着石槽前的蒿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母狐蝴蝶斑听到动静后,翕动鼻翼嗅闻了几下,那张死气沉沉的狐脸刹那间变得鲜活。它双耳坚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动地从石槽口跨出半步,摆出一副迎接的姿势。显然,它是在盼望黑鼻头回家。

  黑鼻头快走到石槽口时,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黑鼻头算得上是个孝顺狐儿,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黑鼻头把小仓鼠叼到蝴蝶斑的唇吻下,甩动脑袋,用小仓鼠轻轻拍了拍蝴蝶斑的脸颊。蝴蝶斑已饿了两天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小仓鼠,吞进嘴里,只留一条鼠尾巴还挂在嘴角外,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一下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黑鼻头献食心切,从地上捡起小仓鼠,再次送到蝴蝶斑的唇吻下。蝴蝶斑如临大敌般地尾巴平举,尖嚎一声,朝前一蹿,张嘴就朝黑鼻头咬去,来势凶猛,出其不意,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呦呦惨啸,拼命挣扎。可蝴蝶斑像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死死咬住黑鼻头的耳朵不放。嘶———黑鼻头的耳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V形耳朵。它这才算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啸叫着,逃离了水磨房。

  蝴蝶斑布满白翳的眼窝对着黑鼻头逃跑的方向,呦呦呦瞎啸一气,连我都听得出来,那是在向黑鼻头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倘若再回来的话,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不近情理?

  奇怪的是,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像踩瘪的猪尿泡,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啸叫。

  ……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46
标题: 鸟奴-1
  藏族向导强巴将绳梯固定在悬崖树桩上,我抓住晃晃悠悠的绳梯爬下绝壁,来到半 山腰。然后拉住草根树枝,攀住石缝岩角,一点点向那棵兀立在峭壁上的枝繁叶茂的大 青树靠拢去。

  大青树冠一团盘成网络状的枝杆上,搭着一只硕大的盆形鸟巢,这是一对蛇雕的窝。 蛇雕是一种珍贵的大型猛禽,春天是蛇雕孵卵抱窝的季节,我这次冒险的目的,就是要 近距离观察了解蛇雕繁殖和育雏的整个过程,揭开蛇雕家庭生活之谜。我早已侦察过地 形,在离那棵大青树的三十公尺的峭壁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石坑,刚好容得下一个人, 位置稍稍比雕巢高两米左右,居高临下,蛇雕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是个绝佳的观察角 度。

  我小心翼翼地向石坑爬去,乳白色的晨岚渐渐被太阳蒸干,能见度越来越高。当我 爬到离大青树还有五十来公尺时,那只正在抱窝的雌蛇雕从巢里伸出脑袋,不安地四下 张望,呦呀——发出一声啸叫。虽有灌木和草丛的遮挡,但雕眼锐利,肯定已经看见我 了。我不再注意隐蔽自己,也不再顾虑是否会弄出响声,手脚并用,加快速度朝石坑移 动。此时鸟巢里只有一只雌蛇雕,雄蛇雕外出觅食去了,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了解鸟 的品性,当雌鸟正在孵卵,即使周围有异常动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离巢进行攻击 的,对雌鸟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守护好自己正在孵化的宝贝蛋,它的反应必定是用连续 的鸣叫声召唤雄鸟飞回来救驾。我必须趁雄蛇雕还没回巢之际,赶到相对安全的石坑, 不然的话,在地势十分险峻的半山腰受到蛇雕的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离石坑还有七八米远,雌蛇雕跳出巢来,站在巢前那根横枝上,黑白相三色相间的 羽毛不安地抖动,颈羽恣张,双翅半开,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起飞攻击的姿势,发出一声 声急切的鸣叫。不出我的所料,它虽然气势汹汹,却并没朝我扑飞过来,守巢护卵的母 性本能抑制了它的攻击冲动。

  远方的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雕啸,雄蛇雕像颗褐色的流星,从彩云间俯冲下来了, 我赶紧一个冲刺,超过最后几米峭壁,跳进石坑。

  雄蛇雕先在树冠上空盘旋了一圈,大约是查看巢内的雕卵是否被盗窃或掠夺,然后 双翅高吊双爪神直做了个漂亮的降落动作,停栖在雌蛇雕的身边,一只翅膀搭在雌蛇雕 身上,轻轻拍打着,嘴里吐出一串柔和的叫声,好像在安慰受惊的妻子:别伯,我就在 你身边,天坍下来我给你顶着!雌蛇雕恣张的颈羽恢复了原状,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但仍冲着我不停地啸叫,似乎是在催促雄蛇雕对我发起攻击,把我这个不速之客驱赶出 去。

  雄蛇雕腾飞起来,呦呦啸叫着,朝我扑飞过来。我晓得像蛇雕这样的大型猛禽,不 比一般的小鸟,见到人躲避唯恐不远;蛇雕刚烈勇猛,尤其是雄蛇雕,为了保护自己的 妻小,不乏同人搏杀的勇气。我要在石坑里待下去,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因此我早就准 备了好几套应付蛇雕袭击的办法。我从背囊里掏出一只电子小喇叭,在雄蛇雕快飞临我 头顶时,出其不意地用力吹响喇叭。呜——呜呜——暗哑苍凉的喇叭声就像一头负伤的 豹子在发出如泣如诉的吼叫,在空旷静谧的山谷飘扬回荡。雄蛇雕吃了一惊,偏仄翅膀,拐了个弯,在我的头顶划了一道弧线,飞回大青树去。我立刻放下小喇叭,一动不动地 蹲在石坑里。我是这样想的,当雄蛇雕对我发动攻击,我就用小喇叭的噪音予以还击; 当它停止攻击,我就蛰伏不动,几次以后,就会给它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我是不可能被 它赶走的,只要它放弃攻击,我也乐意和平共处,既不会伤害它和它的妻小,也不会对 它们构成任何威胁。

  雌蛇雕见丈夫吃了败仗,极为恼火,神经质地在窝巢四周的树枝上跳过来跳过去, 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好像在埋怨雄蛇雕:你这个窝囊废,一点用也没有!

  雄蛇雕再次拍扇翅膀飞升起来,我也将小喇叭贴在嘴唇上,气沉丹田,准备吹奏。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那棵大青树茂密的树冠里,扑喇喇又飞 出两只深颜色的鸟来,跟随在雄蛇雕后面,也朝我扑飞过来。刚开始,我以为又冒出两 只蛇雕了,不由得捏了把汗,对付两只我都有点手忙脚乱,再来两只,岂不是要把我撕 成碎片?但仔细看去,那两只新加盟的鸟体形娇小,只及雄蛇雕的三分之一大,叫声婉 啭悦耳,羽毛大部分为黑色,嘴喙呈琥珀色,脖颈上方紧靠眼睛有两块金黄色的肉垂, 十分醒目。这不是鹩哥吗!一瞬间,我的思维像中了逻辑炸弹,一片混乱。

  蛇雕属于隼 形目鹰科类猛禽,鹩哥后于雀形目椋鸟科飞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鸟类,怎么可能合伙 向我攻击?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蛇雕顾名思义自然是嗜食蛇类,但在无蛇可食时也兼 食其它小型鸟兽,教科书上就明确指出,蛇雕是各种雀鸟的天敌,也就是说,鹩哥被列 人蛇雕的食谱,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怎么可能生活在同一棵树上呢?我 大惑不解,混混沌沌,神思恍惚。转眼之间,那只雄蛇雕已飞临石坑的上空,伸出一只 覆盖着一层淡褐色羽毛的脚爪,朝我抓来。蛇雕的爪子遒劲犀利,能毫不费力地刺进野 兔的脊背,能一把就捏碎锦蛇的脖子,我若被它抓上一把,肯定皮开肉绽。我急忙收回 紊乱的思绪,去吹喇叭,呜……刚刚吹出半个音符,雕爪已经落了下来,我没有办法, 只好举起小喇叭抵挡,雕爪敏捷地抓住小喇叭,两只巨大的翅膀鼓起一团团雄风,我只 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与我争夺小喇叭,我被拉得站了起来,并有点站不稳了,我想我 一定不能松手,倒不是舍不得这支做工精巧的电子小喇叭,而是担心一旦小喇叭被缴了 去,会助长雄蛇雕的嚣张气焰,更凶猛更频繁地向我攻击。我一只手攥紧小喇叭,一只 手去抱身边的岩壁,以求稳住自己的身体。这时,两只鹩哥也飞到我的头顶,啾儿啾儿 尖叫着,俯冲下来,一撅尾羽,像小型轰炸机扔炸弹一样,屙出两泡稀粪,不偏不倚, 都喷在我的脸上。我的脸顿时变得肮脏不堪。鸟粪虽不及狗屎那般恶臭,却也有股令人 恶心反胃的腥味,我脸上粪汁四溢,眼不能睁嘴不能张鼻子不能呼吸,不由自主地松开 了攥住小喇叭的手,用袖子揩抹脸上的污秽。

  呦——雄蛇雕兴奋地长啸一声,带着那支小喇叭飞回大青树冠。雌蛇雕高兴地迎上 去,用嘴喙啄啄雄蛇雕的颈羽,以示嘉奖。两只蛇雕就像对付一条毒蛇一样用尖爪利呼 撕扯那支小喇叭,不一会便将小喇叭拆卸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过程中,那对鹩哥停栖在大青树冠的另一端,在枝桠间蹦蹦跳跳,一副欢庆 胜利的神态,还不时朝两只蛇雕投去谄媚的眼光,送去一串清脆悦耳的鸣叫,像是在歌 颂雄蛇雕的英武勇猛。

  我脑子里跳出这么两句成语: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雄蛇雕解决了小喇叭,又凌空盘旋,企图再次对我发起攻击。我掏出体育比赛用的 发令枪,这种枪只有火药爆响,不能射出子弹,吓唬吓唬蛇雕是足够有余的。 那对鹩哥也跟着雄蛇雕振翅而起,并抢在雄蛇雕的前面,啾啾叫着,好像要打头阵 抢头功的样子。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鹩哥是一种吃昆虫和果实的鸟,爪子细嫩,娇弱 无力,我才不怕它们呢,要是它们敢来抓我啄我的话,我虽是文弱书生,也可一把就捏 死它们;我想,它们最大的能耐也就是朝我脸上喷粪了,它们刚才已经这样做了,肚子 已经拉空,消化也得有个过程,不可能这么快就又制造出一大泡稀粪来的,总不见得将 肠子也屙出来当武器袭击我吧!

  我蹲在石坑里不动声色,任凭两只鹩哥从我头顶飞过,它们果然无粪可喷,只洒了 一串短促的訾骂声。我只当是空谷鸟鸣,不予理睬。那只雄蛇雕在空中兜着圈子,看样 子是在寻找合适的俯冲角度,我的视线紧紧追踪着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突然,我听 见头顶传来沙沙声响,抬脸望去,两只短命的鹩哥,停栖在我头顶约十来公尺高的峭壁 上,爪子飞快刨动石缝里的沙土,砂粒和土屑像条小瀑布,飞流直下,岩壁上烟尘滚滚, 尘土和小石子噼噼啪啪打在我的头上和身上,虽不至于受伤,却无法睁开眼睛。耳边响 起双翅摇动的呼呼声,我意识到,雄蛇雕趁机朝我俯冲下来了,幸亏我已准备好了发令 枪,立即扣动扳机。

  砰!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翅膀摇动的呼呼声远去了,头顶流泄的泥沙也停止了。 无论蛇雕还是鹩哥,都害怕火药的爆炸声和刺鼻的硝烟味。

  我勉强睁开眼,一身尘土,就像洗了一次泥浴。想不到小小的鹩哥还诡计多端,挺 会捉弄人的。

  雄蛇雕和那对鹩哥受枪声的惊吓,拼命拍扇翅膀向对面山峰逃遁。那只在大青树冠 上鸡叫助战的雌蛇雕也尖啸一声,振翅逃向远方。很快,它们就变成越来越模糊的小黑 点,隐没在云朵里。

  我并不担心它们舍弃巢而去。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盆形雕巢里有两枚浅灰色的鸟 卵,就像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住这两只蛇雕的心,它们不会逃得太远,天黑以前必定会 归巢的,对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果然不出所料,薄暮弥漫山谷时,两只蛇雕飞回大青树来、,缩进盆形巢内,雌雄 挤在一起,大概是互相壮胆吧。过了一会,那对鹩哥也偷偷摸摸地出现在大青树的枝桠 间,藏匿在一簇簇叶子后面,瞪起狡黠的小眼珠,透过缝隙窥望我的举动。我像石头似 的蹲伏在石坑里一动不动。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47
标题: 鸟奴-2
  两天以后,这对蛇雕习惯了我的存在,不再盲目地对我发动攻击。但它们仍对我保 持着高度的警惕,我只要一动弹,雌蛇雕便会啸叫报警,雄蛇雕便会紧张地在巢前盘旋 颉颃,随时准备飞过来与我搏杀。我除了每天中午跨出石坑去取向导强巴用竹篮子从山 顶吊下来的食物和水之外,尽量保持安静,白天像冬眠动物似的蜗伏在石坑里,天黑尽 后才爬到与石坑临近的平台上活动活动手脚,换件衣裳解个大便什么的。

  很辛苦很寂寞,但收获却不小。

  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蛇雕。就像绝大多数鸟一样,蛇雕也是雄的比雌 的身体更健壮些羽色也更鲜亮些。蛇雕与其它雕类在外形上最大的差别,就是蛇雕天生 白腹横髻。那只雄蛇雕头顶的冠羽漆黑如墨,朝两侧弯成半球状,深褐色的翼羽闪耀着 紫铜光泽,腹部一片乳白,帅气中兼有飘逸,色彩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我给它起名 叫帅郎。那只雌蛇雕长而阔的翮翎上覆盖着一层金黄绒羽,饰有小片小片白斑,长条细 点,钟奇灵秀,充满高贵仪态。我给它起名叫贵夫人。

  经过两天的观察,我发现,蛇雕是一种对家庭很负责任的鸟,尤其是雄蛇雕,天一 亮就离巢外出觅食,捕捉到猎物后,从来不会自己独吞,总要带回大青树来,与雌蛇雕 共享。晚上,帅郎在巢前一根横杈上栖息,就像忠诚的岗哨,守护着家的安全。这天下 午,天降下大雾,帅郎叼着一条小白蛇回到盘成网络状的大青树冠,当贵夫人跳出巢来 进餐时,帅郎吱溜钻进巢去,像雌蛇雕一样,微微撑开翅膀,小心翼翼地将温热柔软的 腹部贴在两枚鸟卵上,一直到贵夫人吃完那条小白蛇,才又互相交换了位置。这和书上 记载的不一样,书上说蛇雕雌孵卵雄护巢各司其职。其实在特殊情景下,例如降雾时, 当雌蛇雕离巢进食,雄蛇雕怕鸟卵会被雾裹湿冻坏,也会像雄雕那样孵卵抱窝的。

  大雾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晨,山野仍笼罩在遮天蔽日的浓雾中。高黎贡山的雾, 浓得就像用奶酪做成的,雾丝缠成雾团,雾团连成雾块,雾块垒成雾山雾城,最后是雾 天雾地一片混沌,十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帅郎全身的羽毛被雾濡得精湿,这无 疑会影响它的飞行,能见度如此低,雕眼再锐利,也无法从空中看见地面的动静,这肯 定会增加它觅食的难度。果然,它两次扑进浓雾飞出去找食,结果都无功而返,什么也 没捉到。贵夫人显得很失望的样子,转过头去,看也不看帅郎,帅郎则气馁地缩在一簇 树叶下面。
  我觉得这是我笼络这两只蛇雕的好机会,中午强巴替我送食物和水时,我写了一张 小纸条:急需半死不活毒蛇一条!放进吊东西下来的那只竹篮子里。约一个小时后,竹 篮子又从山顶吊了下来,里头盛着一条一米来长的龟壳花蛇,脊椎已经科松,七寸处用 细山藤扎了一道死结,蛇嘴大张着,露出两枚钩形毒牙。
  强巴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汉子,富有丛林生活经验,捉只鸟逮条蛇什么的手到擒来, 是我在高黎贡山进行野外考察最得力的帮手。
  我用一根树枝将蛇挑到石坑外一条长条形的石头上。龟壳花蛇还没死绝,细鳞花斑 的身体在长条石上甩摆蠕动。虽浓雾弥漫,但距离不远,帅郎眼尖,很快发现了这条龟 壳花蛇,扇动湿漉漉的翅膀,飞了过来。快飞临石坑时,它犹犹豫豫地反转翅膀又飞走 了,回到大青树冠,冲着我啸叫数声,显示出想来叼食又担心我会设圈套害它的矛盾心 态。这时,贵夫人也从鸟巢伸出脑袋,打量石坑前那条龟壳花蛇,两只蛇雕你一声我一 声呦呦唧唧对叫起来,好像是在商量该不该来抓取摆放在我面前的食物。我静静地蹲在 石坑里,一点也不着急。我知道,鸟为食亡是个真理,它们正处在饥饿中,是无法抵御 食物的诱惑的。果真如此,过了一会,帅郎再次冲开雾块飞升,一直拉到石坑上空的二 三十米的高度,一敛翅膀,像片树叶无声地飘滑下来,亮出一只爪子,来抓龟壳花蛇。 也许是因为龟壳花蛇离我太近,仅咫尺之遥,帅郎心存疑虑,影响了攫抓动作的准确性, 也许是上次被我的发令枪吓破了胆,仍心有余悸,使它的狩猎技艺大打折扣,它雕爪落 到蛇身上的一瞬间,那条垂死挣扎的龟壳花蛇一个扭滚,雕爪抓了个空,尖利的指甲在 长条石上划出几条印痕。它懊恼地叫了一声,在天空盘旋。我将那条蛇挂在一根三米长 的枝枝上,从石坑伸出去,迎着帅郎轻轻摇动。我要让它留下这么一个深刻的印象:在 它们困难的时候,是我将这条蛇作为礼物送给它们的!蛇在空中摇拽,看得帅郎心痒眼 馋。它一个鹞子翻身,俯冲下来,这次它的攫抓动作完成得极其漂亮,一把掐紧蛇的脖 子,猛力一扯,就将蛇从我高举的树枝上抓了去。
  雾中送食,虽比不上雪里送炭,但总是一份能让对方感觉出共体察到的深情厚意。
  这以后,两只蛇雕对我的态度明显改善,不再用敌视的眼光盯着我,中午我跨出石 坑去取强巴从山顶吊下来的东西时,它们也不再惊慌地啸叫,不再对我抖翅耸颈做出攻 击姿势。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48
标题: 鸟奴-3
  说老实话,我虽然将蛇雕何时外出觅食、何时归巢憩息、喜食何种蛇类、如何撕吃 食物以及在不同情绪下所发出的各种叫声都详详细细记录在我的观察日志里,但真正引 起我兴趣和关注的却是两只往我脸上喷粪在我头上撒土的鹩哥。一个巨大的疑问整天在 我脑子里打转: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对鹩哥生活在大型猛禽蛇雕的身边?
  两天的观察,使我对这对鹩哥的情况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我发现,它们的巢就筑 在大青树冠西侧一根丫形技杈上,处在蛇雕巢的下方,彼此仅相距十来公尺远;这对鹩 哥已有一把年纪了,雌鹩哥眼帘后面的两块肉垂呈酱黄色,而年轻雌鹩哥的肉垂应为杏 黄色,我给它起名叫徐娘,含有徐娘半老的意思;雄鹩哥黑色的羽毛上涂了一层紫色金 属光泽,双翼镶着几片白羽,衬托琉璃色的嘴喙,色彩对比强烈,用养鸟者的术语来说, 属于年纪偏大的“老毛”,我就叫它老毛。这对鹩哥也在孵卵抱窝,徐娘整天待在用草 丝编织的元宝状鸟巢里,老毛则忙忙碌碌地飞到森林里去觅食,在孵卵期间雌主内雄主 外这一点上,鹩哥和蛇雕行为有点相近。

  我首先想到的是,鹩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会不会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共生共 栖现象。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大自然不同生命形态的物种间,充满了血腥的竞争,老虎吃豹, 豹吃熊,熊吃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浮游生物,浮游生物吃水藻……一 物克一物,形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食物链。其实,这只是大自然的一个侧面。自然界还 存在着一种与血腥竞争完全对立的生存状态,那就是共生共栖现象。所谓共生共栖,就 是不同的两个物种,彼此互相依存,共同谋求发展。例如,凶恶的海鳝以小鱼为食,可 对游到它身边寸余长的隆头鱼却从不攻击,因为隆头鱼啄食海蟮身上的寄生虫,减轻了 海蟮的痛苦;西藏有一种褐背地鸦,习惯地下产蛋育儿,常和老鼠或兔子等啮齿类动物 居住在同一个洞穴里,老鼠或兔子为地鸦打洞筑巢,地鸦为老鼠或兔子站岗放哨,还常 常立在老鼠或兔子背上,啄食寄生虫,是颇为典型的共栖现象。

  任何一本教科书任何一份野外考察报告中都没有说起过鹩哥和蛇雕能形成共生共栖 关系,假如我能证实它们是共生共栖的伙伴,不啻是动物行为学一个新的发现,也是我 这次野外考察一个意外的惊喜!

  科学需要严谨的态度,不能光凭着见一对鹩哥和两只蛇雕在一棵树上筑巢,就武断 地认定这就是共生共栖。要确定它们是否共生共栖,关键在于它们的行为符不符合共生 共栖的三条原则。这三条原则是:A、双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 益;B、双方一旦分离,都会造成生存意义上的麻烦;C、双方因互相需要而不会发生争 斗或残杀。

  我必须依照这三条原则找到足够的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对鹩哥果虽然离我较远,中间还有树叶遮挡,但风吹叶动,我凭籍望远镜仍时不 时能清晰地观察到它们的举动与神态。我发现,每当雄蛇雕帅郎外出或归巢,途经鹩哥 窝巢时,雄鹩哥老毛便会抖动双翅,嘴里发出啾呦儿啾呦儿的鸣叫声,那声音与它平时 的啼叫声不尽相同,在“啾”和“儿”之间增加了单音“呦”,听起来有点像小蛇雕发 出的声音;这倒不奇怪,鹩哥又名秦吉了,是一种善于模仿的鸣禽,被人类笼养时,经 过耐心调教,能仿效人言,会清楚地说出:您好!欢迎、欢迎等人话;如今生活在蛇雕 身边,耳濡目染,似应能学会蛇雕叫声的。再看此鹩哥徐娘,只要看见雌蛇雕贵夫人的 身影,也会从巢里伸出脑袋,全身羽片蓬松,啾呦啾呦鸣叫,表情谄媚,就像一只急切 想得到亲鸟喂食或保护的雏鸟。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不像是和睦相处的邻居 在友好地问候致意,那对鹩哥像是在刻意讨好两只蛇雕。每当这个时候,帅郎像什么也 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一掠翅膀急飞而去;贵夫人则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扭头朝徐 娘瞥一眼,便不再理睬。我从没看见帅郎友善地瞧过老毛一眼,也从没发现贵夫人轻柔 地朝徐娘叫过一声。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对鹩哥和那对蛇雕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更谈不上什么亲 密。

  下午发生了一件小事,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看法。雄蛇雕帅郎在树梢网络状枝杆间啄 食一条红蛇,不知怎么弄的,半截蛇从它爪子里滑脱出来,从枝桠间漏下去,掉在下层 树冠的一簇叶子里。帅郎腾飞起来,绕树三匝,寻找可以钻进树冠去找回食物的空隙。 恰好鹩哥窝巢旁枝杆稀疏,从横枝上可以直接走拢那半截红蛇。当帅郎停落到鹩哥窝巢 旁那根横枝上时,老毛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巢,虽然嘴里还模仿着小蛇雕清脆悦耳的叫声, 但脖子抻直,颈毛恣张,翅膀吊起又谢落,完全是一副准备冲上去撕扯啄咬的姿势;徐 娘也急急忙忙从窝巢里跳出来,一会地蓬松背上的羽片,像雏鸟望见亲鸟似的谄媚啁啾,一会儿抓刨树皮,像遭遇天敌似的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明显的心口误差,说明老毛忐 忑不安;御故和亲善两种姿势混合使用,说明徐娘内心的巨大恐惧。要真的是亲密无间 的共生共栖关系,甲方接近乙方的巢,是不该引起乙方如此紧张如此恐慌的!当帅郎旁 若无“人”地擦着鹩哥巢从根技走过去,找到遗漏的半截红蛇,退出下层枝冠,振翅飞 回树梢网络状技杆,老毛和徐娘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它们嘴对着嘴啾儿啾地低吟着,好 像在互相安慰,又好像在互相庆贺。

  我感觉到,这对鹩哥从内心讲还是惧怕蛇雕的,随时提防着蛇雕会突然加害它们。 它们模仿小蛇雕甜腻的举动和谄媚的叫声,用意是要抑制蛇雕可能爆发的杀戮冲动。它 们晓得自己作为体格弱小的鸣禽,是大型猛禽蛇雕的可餐之食,它们十分清楚自己的危 险处境。

  天地无限宽广,树林郁郁葱葱,谁也没捆住它们的翅膀,谁也没有看押犯人似的监 视它们,它们随时都可以拍拍翅膀远走高飞,何必天天担惊受怕非赖在这棵大青树上不 可呢?

  蛇雕的孵卵期比鹩哥的孵卵期要长半个月左右,据我的观察,雌蛇雕贵夫人抱窝已 到了后期,雌鹩哥徐娘所孵的那窝蛋还不见雏鸟出壳的动静,从时间上推算,雌鹩哥徐 娘产蛋应在雌蛇雕贵夫人之后,也就是说,当徐娘在大青树上产下第一枚蛋时,贵夫人 已经在大青树上开始抱窝了,这就排除了徐娘因为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宝贝蛋而冒险滞留 在大青树上的可能。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对鹩哥非要在这棵充满风险的大青树 上筑巢孵卵不可呢?

  两天后,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帮我解开了这个谜。

  中后,大青树上两个鸟窝静悄悄的,雄鸟外出觅食,雌鸟留巢孵卵,一切都很平静。 我受了一夜蚊子的集团攻击,没有睡好,暖融融的太阳晒在身上,我倦意袭来,趴在石 坑里打起了瞌睡。突然,啾欧,啾欧,一阵短促、尖利、聒噪的鸟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揉探惺松睡眼一看,雌鹩哥徐娘羽毛凌乱,在巢边的枝叶间乱冲乱撞,一会儿扑楞翅 膀飞到空中,一会儿停栖在枝头蹦跳,我透过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它耳后两块肉垂因 愤怒而由酱黄变成紫揭。雌蛇雕贵夫人也听到了徐娘的尖叫,从盆状雕巢里探出脑袋, 警觉地四下张望。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不然它不会如此惊恐万状的,我想。我用望 远镜在大青树上搜索,树梢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将望远镜慢慢往下移,树冠、树杈、枝 杆,我看见一只三角型的蛇头出现在枝杆上,哦,那是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黑黄斑 驳的躯体缠在粗糙的树皮上,两只玻璃珠似的贼亮的蛇眼紧盯着树丫间那只元宝状鹩哥 巢,弓耸身体向上攀爬。显然,这条剧毒的眼镜蛇想来窃食美味鸟卵。我曾经在野外亲 眼目睹眼镜蛇吞食苇莺卵的情景:蛇头悬在鸟巢上方,蛇嘴大张着,血红的叉形蛇信子 像餐具似的伸进鸟巢去,拼命吸气,呼呼有声,玲珑剔透的苇莺卵顺着蛇信子骨碌骨碌 往上滚,滚过黑咕隆咚的蛇嘴去。此时,那条眼镜蛇距离元宝状的鹩哥巢仅有五六米, 用不了几分钟时间,那窝鹩哥蛋就要遭殃了。雌鹩哥徐娘叫得更加凄楚,跳得也更加癫 狂,眼神凄迷绝望,快要发疯了。

  就在这时,树梢传来呦呀一声啸叫,我急忙将视线移过去,嚯,雌蛇雕已从盆状雕 巢跳了出来,凌空飞起,在眼镜蛇的上方盘旋。那声雕啸,犹如战斗号角,嘹亮激昂, 传得很远很远。

  雌鹩哥徐娘立刻停落在一根横技上,抖松羽毛,模仿小蛇雕的声音,啾呦儿啾呦儿 叫着,好似一只面临险境的小蛇雕在召唤亲鸟的救援。

  眼镜蛇扁平的脖子像鸟翼似的朝两边撑开,亮出颈端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 夸张地摇晃着身体,摆出一副应战姿势。贵夫人摇着翅膀逼近蛇头,颈毛恣张,尖利的 嘴喙瞄准玻璃球似的蛇眼,跃跃欲啄,双方仅隔着五十来公分远。唰,眼镜蛇张开嘴, 露出钩状毒牙,闪电般地噬咬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贵夫人一敛翅膀,身体迅速往下沉落,蛇头擦着贵夫人的脊背穿过去,蛇牙咬了个空,一串粘稠透明的毒诞珍珠雨似的 洒向空中。

  贵夫人落下去两三米,啪地撑开翅膀,一个奋飞,转眼间又拉到眼镜蛇上方。这时, 眼镜蛇大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只有尾巴缠绕在一根细枝上,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蛇头 慢慢挂落下去,贵夫人不失时机地伸出一只雕爪,拦腰抓住眼镜蛇,振动翅膀,一下子 就把眼镜蛇从大青树上拽了下来。雕爪攫住眼镜蛇,向天空疾飞。眼镜蛇在雕爪下痛苦 地扭动着,土黄色的蛇腹翻转向上,蛇头昂窜,去咬贵夫人的腹部。蛇雕虽然是各类蛇 的克星,但对蛇毒并没有免疫功能,倘若不慎被咬着一口,照样会中毒身亡。我的心吊 到了嗓子眼,手掌也因紧张而攥出一把汗来。蛇嘴差不多快触碰到雕羽了,贵夫人突然 松开爪子,眼镜蛇从空中摔进深渊,啪,正好砸在几十丈深山腰的一块岩石上,蛇头无 力地抬了抬,便颓然垂下去。贵夫人高傲地啸叫数声,玩了个鱼鹰入水的动作,流星似 的笔直扎进深渊,快到地面时才展翅翩然斜飞,从半死不活的眼镜蛇身上掠过,一眨眼 的工夫,已揪住蛇尾将眼镜蛇带上高空,又一次摔下来,凶猛的眼镜蛇变成了一条烂草 绳……

  当贵夫人提着死蛇飞回大青树时,雌鹩哥徐娘模仿小蛇雕的声音,愈发叫得委婉动 听,仿佛在歌功颂德,两只翅膀颤抖得厉害,给我的感觉,只要雌蛇雕贵夫人愿意,它 会替它做任何事情。但贵夫人连看都没看徐娘一眼;停落到树梢网络状枝杆上,兴奋地 啄食遍体鳞伤的眼镜蛇。我想,对贵夫人来说,并非是出于济困救难的目的去与眼镜蛇 搏杀的,它完全是受蛇雕噬食蛇类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猎取送上门来的食物。

  我明白了老毛和徐娘为何要与蛇雕共栖于大青树上,它们是在借助蛇雕的力量,抵 御毒蛇的侵害!很明显,今天要是没有贵夫人的话,鹩哥巢内的卵肯定都成了眼镜蛇的 美味佳肴,徐娘若胆敢阻拦眼镜蛇行窃,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鹩哥与蛇雕共牺,对鹩哥来说,具有生存意义上的益处,这一点看来已得到了证实, 但既然是共生共洒的关系,还必须要找到蛇雕在这种共栖中也能相应获取生存利益的证 据。可是好多天过去了,我并没发现那对鹩哥帮助两只蛇雕做过什么,两只蛇雕似乎也 并没什么事情需要鹩哥替它们去做的。

  难道说这是一种单惠共栖现象?!

  自然界除了互惠互利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取生存利益的共生共栖关系外,还存在 着另一种变相的共栖关系,那就是单惠共栖。所谓单惠共栖,就是共栖的双方,仅有一 方能获得生存利益,另一方只是无偿奉献,得不到任何实惠。例如马来西亚有一种小巧 玲政的文鸟,喜欢在蜂窝附近筑巢居住,文鸟筑的巢像个缸子,一只只悬挂在蜂窝四周 的枝头上,这两种动物之所以产生共栖关系,因为热带雨林里的食肉动物如晰蝎、负鼠、 浣熊、野猫、猴子等都是爬树高手,都爱捕食文鸟和它的蛋,而那些贪婪的食肉动物害 怕遭到成千上万只野蜂的刺蜇,不敢接近蜂巢,文鸟将巢筑在蜂窝旁,免费获得了保护。 无独有偶,森林里的蜜獾,总是追随着文鸟生活,形影相随,难分难舍,因为蜜罐生性 爱吃蜂蜜,长有一身浓密的长毛和肥厚多脂的獾皮,不怕野蜂叮蜇,它利用文鸟喜欢在 蜂窝附近筑巢的习惯,很容易就找到它梦寐以求的蜂窝,爬上树去,粗暴地扯下蜂窝, 舔食蜂蜜和蛹虫。这是颇为典型的连环单惠共栖现象。从中不难看出,要形成单惠共栖, 必须具备两个条件:A、受惠的一方在共栖中绝对安全,不会遭到施惠一方的攻击;B、 受惠的一方往往会损害施惠方的利益,但因为受惠方强大,施惠方弱小,施惠方无法中 止这种自己得不到丝毫好处反而有可能会带来灾祸的共栖关系。就以上述野蜂——文鸟 ——蜜獾之间的连环单惠共栖关系来说,假如野蜂会叮蛰文鸟,文鸟绝不会将巢筑到蜂 窝边去,假如文鸟像金雕一样厉害,会攫取蜜獾为食,蜜獾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追随在文 鸟屁股后面,这符合单惠共栖的第一个条件;文鸟在与野蜂的共栖中,会招引来野蜂的 天敌蜜獾,蜜獾在与文鸟的共栖中,会毁坏文鸟赖以生存的蜂窝,野蜂不会驱逐文鸟, 而文鸟又无法与蜜獾抗衡,这符合单惠共栖的第二个条件。

  这么一分析,我又觉得大青树上的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很难判断为单惠共栖。从 我已经观察到的现象看,鹩哥在面临蛇害得到蛇雕免费保护的同时,也惧怕蛇雕加害自 己,这与单惠共栖第一个条件显然是相悖的;鹩哥是弱小的鸣禽,蛇雕是强大的猛禽, 动物交往都出于利己的目的,不能设想蛇雕会因为同情怜悯鹩哥而同意与鹩哥共栖,假 如蛇雕在共栖关系中捞不到任何好处,是绝不会将共栖关系延续下去的,而强大的蛇雕 想要终止这种共栖关系,易如反掌,只消冲飞到鹩哥巢前,恶狠狠地啸叫数声,定能将 这对鹩哥吓得灵魂出窍,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将这对鹩哥当做食物吞吃了,岂不更好? 这与单惠共栖第二个条件也是相悖的。

  那么,这对鹩哥和两只蛇雕生活在同一棵大青树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共栖关系呢? 真难为我这个动物学家了。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49
标题: 鸟奴-4
  我发现,从昨天开始,贵夫人不再离巢进食,食物由帅郎撕碎后叼进贵夫人的嘴里, 就像给雏雕喂食一样。整整一天一夜,贵夫人寸步不离窝巢,隔一段时间,它就会蹭动 一下身体,好像是在给焐在腹羽中的鸟卵调整一下位置,以保证均衡受热,然后将嘴喙 埋进巢内,咿呦咿呦发出轻柔的鸣叫,好像在和蛋壳里的小家伙进行对话,我不晓得这 是不是卵生动物的一种胎教方式。

  一切迹象表明,雏雕即将破壳而出了。

  下午三点零八分,我从望远镜里发现,贵夫人棕褐色的腹羽间,有一只绛红色的小 脑袋钻了出来,哦,第一只雏雕降临这个世界了。为了便于观察和记录,我给它起名叫 武大。武大武大,即下午出生的老大,套了一个谐音。傍晚,另一只雕卵也变成了活生 生的雏雕,我给它起名叫丸小。丸小丸小,意思也一样,套用了谐音,即晚上出生的老 幺。

  雌蛇雕贵夫人称得上是一位尽心尽责的母亲,它用嗉囊中反刍出来的糊状物喂养两 只雏雕,夜里将两个小家伙严严实实罩在自己暖融融的双翼下,用自己的身躯为小宝贝 遮挡冷风和寒露。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明媚的太阳高悬在湛蓝的天空,天气晴朗而温暖,贵夫人才小 心翼翼地跨出巢来,让两个小宝贝洗一次日光浴,它自己则享用帅郎给它带回来的一条 小水蛇。我这才有机会仔细辨识两只新生的雏雕。两个小家伙都还没有睁眼,身上长着 一层稀疏的淡黄色的绒毛,皮肤在阳光下呈半透明状,望得见里头流动的血脉。先出壳 的武大看上去身坯要大一些,体质也要强壮些,在巢内跌跌撞撞地爬动着,小脑袋顶着 丸小的腰,使劲拱动着,丸小大概被顶得不舒服了,转身躲避,迈动着可怜的小腿,划 动着稚嫩的双翅,爬着爬着,爬到窝巢的边缘来了。武大仍用脑袋顶着丸小的屁股,往 外推搡,丸小半个身体探出了盆形窝巢,还在往外攀爬,这很危险,再往外爬几步的话, 丸小就有可能翻跌出窝巢,从树枝间的缝隙掉下去。

  雌蛇雕贵夫人还蒙在鼓里,在离盆形雕巢三米远的网络状枝杆间津津有味地撕食小 水蛇。

  两个小家伙才出壳三天,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就要演出一幕同胞手足自相残杀的悲 剧了。

  这情景在雕类家庭中是屡见不鲜的。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母雕一般每窝产两枚蛋, 但最终往往只能将其中的一只雏雕抚养长大。国外好几位鸟类学家都在野外观察中发现, 一旦母雕离巢,先出壳的那只体形较大体力较强的幼雕就会将晚出壳的那只体形较小体 力较弱的幼雕顶出巢去摔死。国外鸟类学家是这样解释这种残忍现象的:这是典型的优 胜劣汰,幼雕受本能的驱使,在行为密码的暗示下,排挤身边的竞争对手,以达到独霸 父母的食物与宠爱的目的。我对这样的结论不敢苟同。我觉得把先出壳的幼雕将晚出壳的幼雕挤兑出窝的行为归结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有点牵强附会;幼雕刚刚出壳,眼 睛还没有睁开,不知生死,何来谋杀?受本能的驱使也好,受行为密码的暗示也罢,这 都是人类面对一些难以解释清楚的动物行为所做出的主观臆测;假设先出壳那只幼雕确 有排挤竞争对手的本能,确有将同胞手足顶出巢去摔死的行为密码,那么,作为生理构 造完全一样的同类,晚出壳的幼雕也应当有相应的不被排挤掉的本能,有避免自己被顶 出巢去摔死的行为密码;先出壳的幼雕虽然要比晚出壳的幼雕强壮些,但力量对比并没 悬殊到先出壳的幼雕轻而易举就能将晚出壳的幼雕推出巢去,只要晚出壳的幼雕别爬到 窝巢边缘去,就在相对较宽敞的窝巢里打转转,原地旋圈,是绝不会有性命之虞的。

  按我的理解,这纯属意外的不幸。两只幼雕或者被风一吹觉得冷,想互相挤在一起 取暖,或者太阳一晒觉得舒服,想爬来爬去玩耍一番,先出壳的幼雕力气要大一些,晚 出壳的幼雕或者是被挤疼了,或者是不愿玩了,想找块清静的地方独自待着,便爬开去, 它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爬着爬着就爬到窝果边缘来了。酿成悲剧的另一个重要因 素是,蛇雕的盆形窝巢筑得较浅,四壁呈平缓的斜坡,建筑材料用的是细树枝,粗糙易 抓,幼雕能攀爬上去。

  丸小半个身体悬在巢外,已岌岌可危。

  这时,雄鹩哥老毛刚巧觅食归来,路过雕巢,蓦然发现丸小正惊险异常地吊在窝巢 边缘晃荡,尖叫一声,仄转翅膀在空中一个急拐弯,扑飞到雕巢旁,撑开自己的翅膀, 护住丸小,并用嘴喙轻轻地将丸小推进巢去。

  正在进食的帅郎和贵夫人这才扭头望了望自己的两只幼雕,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贵夫人平撑翅膀跳到自己的巢边,咿呦咿呦叫了数声,似乎是在告诫两个小家伙别胡闹, 便又跳到帅郎身边去继续用餐了。

  我看见,雄鹩哥老毛跳进雕巢去。雕巢很脏,铺着一层破碎的蛋壳和幼雕的排泄物。 老毛用嘴喙叼起破碎的蛋壳,扔出巢去,扔完了蛋壳后,又啄起被幼雕排泄物弄脏的草 茎,也一根根清理出巢。然后,振翅飞到山壁,一趟又一趟衔来干净的草丝,铺进雕巢, 忙乎了约半个多小时,将邋里邋遢的雕巢修葺一新。

  这不像是偶然的即兴的扶危济困,好像是在执行一份契约履行一个合同实践一种义 务。

  老毛做这些事时,帅郎和贵夫人就在网络状枝杆上撕吃小水蛇,它们既没阻止老毛 跳进自己的巢去,也没对老毛辛辛苦苦帮它们照看幼雕清扫窝巢表示任何赞赏感谢,好 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这以后,早晚两次,每当雌蛇雕贵夫人跨出巢,啸叫一声,或者去吃雄蛇雕帅郎带 回的食物,或者飞到箐沟去饮甘甜的泉水,雄鹩哥老毛便会及时飞过来,一边看护两只 幼雕别让它们攀爬到巢外去,一边用嘴喙将雕巢清扫一遍。双方衔接得十分紧凑,配合 得十分默契,往往是贵夫人才展翅飞离大青树,老毛就敛翅落到雕巢边,贵夫人振翅飞 返窝巢,老毛已忙完了该做的事情,飞回自己的元宝状鹩哥巢。

  我搞不清究竟是蛇雕天生不善于清洗自己的窝巢,还是它们嫌脏,不愿意自己将幼 雕的排泄物衔出巢去,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对这两只蛇雕来说,真像是雇了一位不用支付工资的保姆。

  雏雕出壳后的第五天,雌鹩哥徐娘也孵出了四只小鹩哥。因有树叶遮挡,我看不见 小鹩哥的模样,但能看见老毛和徐娘穿梭不停往返于山林,嘴里叼着小虫子,哺育自己 的孩子,能听见小鹩哥叽儿叽儿争食的四重奏。

  自打小鹩哥出世,老毛和徐娘愈加忙碌,小鹩哥的食量大得惊人,它们从早到晚轮 流外出觅食,很少有憩歇的时候。徐娘忙得连整饰自己羽毛的时间也没有,颈毛脱落了 一大片,像秃鹫似的难看,左翅有两根黑白相间的翎羽还折断了,翻转在外,显得心力 交瘁。有好几次我看见,老毛衔着小虫子飞到窝巢边,已精疲力尽,蹲在枝头喘息了好一阵,这才有力气将小虫子塞进小鹩哥的嘴去。尽管如此,两只鹩哥对照看幼雕和清洗 雕巢的事丝毫也不敢怠慢,只要贵夫人一离巢,老毛若在家,就会急急忙忙飞过去为这 家子蛇雕做保姆兼清洁工,若老毛恰巧外出觅食,徐娘便会毫不迟疑地从巢内跳出来, 离开自己的小宝贝,去为两只幼雕服务。

  有一次,夕阳给山峦和树林涂抹了一层胭脂红,贵夫人飞到箐沟去饮水了,老毛外 出觅食还没有归来,徐娘在盆形雕巢跳上跳下,扔掉幼雕脏兮兮的粪便,用嘴喙从山壁 刈割被太阳晒得金黄柔软的草丝,铺过雕巢去;两只幼雕又你挤兑我我推搡你地闹了起 来,徐娘紧张地站在盆状雕巢上,用翅膀将快爬出巢来的武大顶回去。就在这时,元宝 状鹩哥巢里,传来小鹩哥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刚巧风把一簇树叶吹歪了,我踮起脚尖看 到四只黄嘴黑额的小脑袋齐刷刷竖在空中。也许小家伙们被冷风吹醒,在寻求亲鸟双翼 的庇护;也许小家伙们是肚子饿了,在嗷嗷待哺。我注意观察徐娘的反应,它显得焦躁 不安,小鹩哥们的每一声尖叫,都像针扎在它的身上一样,忍不住全身的羽毛一阵颤抖; 幼雕丸小又攀爬到巢壁上来了,它猛甩脑壳,坚硬的嘴喙啪地一声打在丸小的脖子上, 等于抽了一个重重的脖儿拐,把丸小打翻进巢去,丸小在巢内打滚,咿呦咿呦嚎着,徐 娘做贼心虚似的抻长脑袋四下张望,大概是害怕自己的粗暴被雄蛇雕帅郎或雌蛇雕贵夫 人撞见,吃不了兜着走,幸而帅郎和贵夫人连影子都还看不见,徐娘这才放下心来;那 壁厢,小鹩哥尖叫了一阵,没能唤来亲鸟庇护,也没能唤来亲鸟喂食,未免焦急,叫得 更凶,脖子抻得更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一两只嗓子似乎都叫哑了,声音嘶颤发粘, 徐娘心急如焚,几次想掉头飞回自己的巢去,但刚刚展开翅膀便又气馁地将翅膀耷落下 来,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量迫使它此时此刻只能留在雕巢照看幼雕,仿佛有一种不 可逾越的禁忌在强制它的行为不让它飞回去照顾自己的小宝贝;徐娘发狠地将雕巢里干 净的草丝也一古脑儿抛甩出去,又将沾着幼雕粪便的肮脏草丝拖回雕巢,胡乱折腾,完 全可以想象,它是身在雕巢心在家;好不容易蓝天上传来蛇雕的啸叫声,徐娘如获大赦, 半秒钟也舍不得耽误,一拍翅膀飞回自己的窝巢,元宝状鹩哥巢里,传来受惊的小鹩哥 得到亲鸟慰藉后的呢喃声。

  我顿生这样的一种感觉,老毛也好徐娘也好,帮助蛇雕清洗窝巢照看雏雕,不是出 于心甘情愿,而是被迫无奈的一种选择,就像在服苦役一般。

  不管怎么说吧,我找到了证据,足以证明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共栖在一棵树上, 不是什么单惠共栖。它们是互惠的,蛇雕为鹩哥免遭毒蛇侵袭提供保护,鹩哥为蛇雕保 持窝巢清洁和防止幼雕摔下树去尽自己的一份责任。

  这么看来,好像是一种完美无缺的共生共栖关系了。可我心里又存有疑窦,总觉得 这种共生共栖关系味道好像不怎么纯正。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50
标题: 鸟奴-5
  时令进入了梅雨季节,山林雨雾迷蒙,淅淅沥沥的雨丝已经连续下了两天两夜,天 空仍笼罩着厚厚的淡灰色云层,没有任何要放晴的意思。

  两只幼雕身上已长出一层淡褐色的羽毛,身坯也长大了整整一圈,有小半只成年蛇 雕那般大了。贵夫人和帅郎细心呵护两个小家伙,一个外出觅食,一个就留守在巢内, 撑开双翅,像把伞一样罩在幼雕头上,为它们遮风挡雨。

  对噬食蛇类的蛇雕来说,下雨天是道难关。所有的蛇都是冷血动物,靠外界的气温 调节自己的体温。下雨气温骤降,蛇怕冷,躲在温暖的地穴、树洞或石缝里;蛇耐饿的 本领特别高强,饱餐一顿后往往可以数日不再进食,极少有蛇会冒雨出来游蹿找食的。 因此,蛇雕在下雨时很难捕捉到蛇,常陷于饥饿之中。

  头一天上午,帅郎只带回来一条巴掌长的四脚蛇,一家四口,只能算是打打牙祭了。 下午,帅郎又顶风冒雨到山林巡飞,傍晚精疲力尽回来,嘴里叼着一只小麻雀,还不够喂两只幼雕的。翌日晨,帅郎抖掉身上的雨珠,再度出去觅食,一个半小时后,它剪断 雨丝歪歪扭扭飞了回来,我望远镜的镜头对准它的嘴和爪,嘴里空空如也,雕爪空空如 也。它似乎无颜见妻小,一声不吭,落到网络状枝杆间后,便缩着脖子蹲在一个树旮旯 里。两只幼雕早已看到帅郎飞回来的身影,张大嘴巴朝天发出呦呀呦呀的叫声,急切盼 望能得到食物,结果却灌进了一串雨粒,咿哼咿哼喘咳起来。贵夫人怨愤地啸叫一声, 跳出巢,飞进茫茫雨帘,代替帅郎去找食了。帅郎赶紧跳进巢去,撑开双翅为武大和丸 小当伞,两只不懂事的幼雕又张嘴乞食,帅郎表情羞赧地将头扭开了。

  唉,父亲不是那么好当的,对鸟类来说也一样;别看是主宰天空的猛禽,也同样活 得不轻松啊!我暗暗替帅郎叹息。

  中午十二点一刻,烟雨迷蒙的天空出现一个小黑点,贵夫人觅食归来了,我注意观 察,很不幸,它也是毫无收获。

  那对鹩哥的食谱显然比蛇雕要宽泛得多,昆虫、蚯蚓、蚂蚱、浆果、草籽……什么 都可以充饥,虽然霪雨绵绵,倒也没有发生饥荒。

  我觉得这又是笼络蛇雕感情的一次机会,便在强巴从山顶吊下来的竹篮子里放了一 张纸条:需要无毒活蛇一条。

  这期间,帅郎和贵夫人一前一后飞离窝果,双双出去找食了。自打两只幼雕出壳,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它们一起离开幼雕外出觅食,这说明,食物的压力对它们来说已经非 常之大,几近无法忍受的地步,形势十分严峻。

  雄鹩哥老毛照例飞过来清洗雕果并负责照看两只幼雕。

  半个小时后,强巴将一条酒蛊粗长达一米的赤链蛇盛在竹篮里吊了下来。我之所以 要无毒蛇,是想在蛇雕饿得眼睛发绿时;学学耍蛇人的样子,将赤链蛇缠绕在自己的手 臂和脖子上,帅郎肯定心痒眼馋,飞过来攫取,为了得到能活命的食物,它很有可能会 屈尊停栖在我的身边,让我抚摸它的背羽,说不定我就能将一个蚕豆般大小的无线电发 射器套到它脚杆上,对它进行永久跟踪观察。

  我刚把赤链蛇从竹篮取出来,装进采集植物样本用的小布袋里,两只蛇雕就飞回来 了,虽然它们夫妻双双比翼齐飞同心协力,但同上几次一样,仍没找到它们所急需的食 物。

  雄鹩哥老毛振翅飞回自己的巢去。

  帅郎和贵夫人垂头丧气地蹲在窝巢边,翅膀耷落在树枝上,一副穷途末路的落魄状。 雨渐渐下大了,两只幼雕在风雨中凄苦鸣叫,贵夫人艰难地撑开翅膀想替它们遮挡被风 吹斜的雨丝,但翅膀里积蓄的雨水反而把两个小家伙浇得像落汤鸡。

  鸟羽虽有一层釉质,具有防水功能,但长时间在雨水中浸泡,仍会被濡湿,特别是 在雨中飞行,翼羽展开,雨丝会顺着翎翮间的缝隙渗进下一层绒羽,一旦紧贴皮肤的绒 羽受潮浸湿,整个鸟羽便丧失了防水功能,变得像海绵吸 水。我知道,帅郎和贵夫人已经心力交瘁,现在,即使远方有美味佳肴等着它们, 它们恐怕也没有力气去拿取了。

  幼雕丸小的体质本来就偏弱,淋在雨中。忍受不了饥寒交迫,眼神开始发呆, 不再神直脖子叫唤乞食,脑袋缩进双肩,蔫蔫地靠在巢壁,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家子蛇雕的头上,除非立刻能获得充饥的食物,否则难以 摆脱困境。

  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该用那条赤链蛇来笼络蛇雕的感情了。我解开布袋子, 刚要把赤链蛇放出来,突然,传来贵夫人一声长啸,声音嘶哑,犹如狼嚎,隐隐含 着一股杀气,令人毛骨悚然。我一惊,凭直觉意识到,即将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 急忙举起望远镜看去,嚯,贵夫人湿淋淋的颈羽怒展,双目凶狠地逼视着前方,仿 佛面临一个极其危险的天敌,可我所看到的是,它正前方一片毫无遮拦的天空,除 了千条万条闪亮的雨丝,什么也没有。它是俄花了眼,还是饿得神经错乱了?它用 嘴喙衔住一根嫩枝,一扭脖子,将那簇树叶撇断了,茂密的树冠出现一个小小的窟 窿,它对着那个窟窿嘎呦又啸叫了一声,我的视线向窟窿下方延伸,这一看,我浑 身打了个寒噤,窟窿下端,是鹩哥巢!

  难道它想……

  贵夫人低头朝窟窿里望一眼,又抬头朝站在它身边的帅郎望一眼,视线像摆渡 船似的来来回回穿梭,连我都明白了它的险恶用心,是要帅郎动手,就地取食—— 将那窝鹩哥抓来充饥。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手伸进布袋去掏赤链蛇,我不愿看到发生在我眼皮底下 的悲惨屠杀。可我转念一想,又将已钻出脑袋的赤链蛇重新塞进布袋。我觉得这是 一个机会,可以让我证实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是否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我到目前为止所观察到的,它们的行为基本符合共生共栖三条原则的A项和B项,即: 双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双方一旦分离,都会造成生 存意义上的麻烦;但另一条最重要的原则,即C项原则:双方因互相需要而不会发生 争斗或残杀,却从未获得过确切验证。不错,鹩哥在蛇雕面前时时表现出畏惧心态, 蛇雕面对鹩哥就像操有生杀大权的君主面对他的臣民一样不屑一顾,给我的强烈感 觉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极不平等的,随时都有残害和被残害的悲剧发生。但是,感觉 毕竟是感觉,感觉会受时间、空间、情绪、道德、价值、是非等因素的影响,出现 偏差甚至错误,经验告诉我,很多时候感觉是靠不住的,尤其是科学考察,切忌被 感觉牵着鼻子走,作为一个科学家,就是要用发生的事实来证实或否定自己的感觉。 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刚好能提供我正确结论。假如帅郎动手攫获并食用那窝鹩哥, 证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假如帅郎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去攻击那窝鹩哥, 则基本能证明是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我眼皮都舍不得眨,透过望远镜密切注视这两只蛇雕每 一个动作和细微的表情变化。

  看得出来,帅郎对贵夫人的意图心领神会,因为它也偏转脸,透过窟窿窥望下 层树冠的鹩哥巢。但它的态度似乎不像贵夫人那般坚决,几次想飞,却又停顿下来, 显示出内心的犹豫不决。贵夫人火了,尖利的嘴喙啄咬帅郎的脖子,拔下好几片黑 色的颈羽。在贵夫人的严厉督促下,帅郎也启动了杀机,一双遒劲的雕爪在树杆上 重重抓刨了几下,让我想起磨刀霍霍这句成语,它一蹬双腿,终于飞了起来,在雨 中吃力而又笨拙地拐了个弯,呀地啸叫一声,向鹩哥巢俯冲下去。

  那对鹩哥似乎已感觉到了凶险与危机,帅郎在空中刚刚拐弯,雌鹩哥徐娘就急 忙做出雏鸟迎候亲鸟的姿势,曲蹲亮翅蓬松背羽,啾呦儿,啾呦儿,张大嘴模仿雏 雕乞食的鸣叫,雄鹩哥老毛则展翅飞往树梢的蛇雕巢,贵夫人就伫立在巢边,老毛 不敢直接钻进雕巢去,而是停栖在与蛇雕巢毗邻的一根横枝上,一会儿撑开翅膀做出护卫幼雕避免摔下树去的动作,一会儿用嘴喙刈割寄生在大青树上的草丝,不停 地叫唤着忙碌着。贵夫人对老毛的表现看都不看一眼,向空中吐出一串串激昂短促 的啸叫,催促帅郎赶紧动手。

  我心里沉甸甸的,这两只鹩哥,在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向蛇雕求饶,阻止蛇雕 行凶。这是弱者的悲哀,弱者的无奈。

  帅郎已飞临徐娘的头顶,伸出一只雕爪,摆开猎食的架势。从它的飞行线路判 断,它攫抓的目标不是徐娘,而是缩在窝巢里的小鹩哥。徐娘在凶狠的雕爪划过它 的头顶,探进它身后鹩哥巢的一瞬间,它后跳一步,从巢沿退回巢内,双翅平展, 尾羽下垂,整个身体像只盖子一样将元宝状鹩哥巢盖得严严实实。雕爪抓了个空, 帅郎从鹩哥果上方掠飞而过。

  有一点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在食物匮乏的时候,蛇雕会攻击并企图猎食小鹩 哥,共生共栖C项原则在它们之间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这对鹩哥和那两只蛇雕虽 然在同一棵大青树上筑巢,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难道是一种罕见的假性共栖?

  大自然不同的物种间,除了共生共牺和单惠共牺外,还有一种罕见的假性共栖 关系。所谓假性并栖,就是表面看起来两个物种互相依赖生活在一起,却各自心怀 鬼胎,互相防范,互相算计,仅仅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而暂时勾结在一起,本质上属 于互相利用的关系。有句成语叫狼狈为奸,可以说是假性共栖最恰如其分的注脚。 说的是狠高大强健,奔跑如飞,却头脑较为简单,不善于动脑筋,而狈身材瘦小, 前肢奇短,行动迟缓,但却智商极高,特别善于出坏点子,于是,狼和狈就勾结在 一起,狼驮着狈生活。狼利用狈的聪明,骗走牧羊犬,从牧羊人的眼皮底下叼食羊 羔;狈利用狼的善跑、凶猛和强悍,游荡世界,实施诡计,获得食物。但当遭到猎 人围剿时,狼会扔下狈自已逃命,而狈只要有可能,也会将狼出卖给猎人,自己趁 机逃之夭夭。狼狈为奸只是一种民间传说,世界上没有狈这种动物。但动物学家野 外考察却发现,大林莽里确确实实存在着类似于狼与狈这种关系的共栖现象,命名 为假性并栖。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郊狼和狗獾了。郊狼和狗獾都是凶猛的食肉兽, 却经常形影相随一起狩猎,因为郊狼不会钻洞,遇到老鼠或兔子钻进地穴,它就毫 无办法,而狗獾善于挖洞,能跟随猎物钻进迷宫似的地穴,将猎物赶出地面,便于 郊粮追撵,而鼠类或野兔快从另一个洞口逃到地面时,猛然发现有郊狼在地面守候, 往往会惊慌失措地转身从原路往回逃,正好落入狗獾的口中,郊狼和狗獾都能在合 作狩猎中获益,于是便形成了共栖关系。这种共栖关系与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最 显著最根本的差别在于,郊狼绝不会放弃品尝狗獾肉的兴趣,同样,如果有可能的 话,狗獾也很想用郊狼的肉当晚餐。

  我突然间想到,这对鹩哥和那两只蛇雕间所发生的事情,比照郊狼和狗准的关 系,似乎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但我来不及往深处细想,因为帅郎在空中兜了个圆圈, 又朝徐娘俯冲下来,雕爪已快落到徐娘的身上了,我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聚精 会神观望。

  徐娘没有躲避,也没有退让,这在我的意料之中,雌性在育幼期间特别勇敢, 富有牺牲精神,绝不会在危险时刻为了自己活命而抛弃孩子的。但它也没有奋起反 击,它的背羽抖动得更厉害,嘴也张得更大,哀哀的鸣叫声也更像一只渴望得到亲 鸟爱护与垂怜的维雕。

  我看得清清楚楚,帅郎的爪子触碰到了徐娘的脊背,只要用力一抓,铁钩似的 指爪就能刺进徐娘的皮肉,将徐娘腾空拎起,奇怪的是,帅郎的爪子并未做出攫抓 的动作来,而是在徐娘的背上靖蜒点水般地打了一下,便缩回雕爪飞了过去。

  我猜想,有可能是徐娘模仿雏雕的叫声和乞食动作起了作用,某种程度上抑制 了帅郎的攻击冲动,也有可能帅郎本意不是想伤害雌鹩哥徐娘,而是要猎取小鹩哥, 但徐娘覆盖在小鹩哥身上,使得它无从下子,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帅郎两爪空空,在雨中拍扇着水花四溅的翅膀,吃力地拉升起来。呦欧——贵 夫人失望地长啸一声,跳离窝果,跳到横枝上,抖动翅膀,高翘尾羽,摆出起飞的 架势。看来,它是要亲自动手了。

  我觉得不能套用人类的道德规范,来谴责贵夫人的心肠忒狠毒,来赞美帅郎的 天性善良敦厚。这两只蛇雕之所以面对同样一个问题会产生明显的行为差异,关键 的原因是,贵夫人作为育幼期的雌性,对孩子更加眷爱更加关心,只要自己的宝贝 能活下去,它愿意做任何事情。明摆着的,现在只有用鹩哥肉才能解决两只幼雕的 饥饿问题,并拯救它们的生命。

  强者无情地剥夺弱者的生命,以保证自己能存活下去,这就是大自然的生存竞 争。这很残忍,却无法回避。

  贵夫人一跳离窝巢,雄鹩哥老毛一秒钟也不耽搁,吱溜钻进雕巢去,动作异常 迅猛。帅郎还在空中巡飞,贵夫人背对着窝巢正准备起飞,假如雄鹩哥老毛想以牙 还牙以血还血的话,这正是一个机会。虽说在大自然的食物链上,蛇雕是食客,鹩 哥是食品,但一只成年雄鹩哥,面对两只爪牙还稚嫩翅膀还没长硬并已饿得半死不 活的幼雕,优势还是十分明显的,起码可以用爪子抓得幼雕遍体鳞伤,用嘴喙啄得 幼雕满面是血,还可以将奔逃中的幼雕推下树去摔死。让我吃惊的是,雄鹩哥老毛 似乎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行为机制,也不晓得鹩哥这个物种面对强敌素来采用不抵抗 主义,还是奉行非暴力和平运动,还是信仰逆来顺受的处世哲学?反正它扑进雕巢 后,没对两只幼雕有任何报复举措。它仿佛是劳动模范,专门来抢活干的,一进雕 巢立刻衔住被幼雕粪便弄脏的草茎,一根根往外扔,它做得极其卖力,忙得像只陀 螺,在雕巢里滴溜溜旋转,浊黄的粪便连同沤黑的腐草天女散花般地飞出雕巢,堪 称世界上最勤劳的掏粪工人。或许,它觉得这是唯一能唤起蛇雕良知让它们放下屠 刀停止行凶的有效方法。面对善良无知的鹩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唯有叹 息而已。

  雌蛇雕贵夫人摇动翅膀抖掉翼羽间的积水,双腿用力一蹬,终于飞了起来,在 空中兜了一圈。我知道,它在寻找最佳俯冲角度。雌鹩哥徐娘一如既往地覆盖在元 宝状窝巢上,蓬松背羽张大嘴巴模仿雏雕乞食的叫声。唉,可怜的徐娘,贵夫人早 已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用鹩哥肉拯救自己的孩子,任你模仿雏雕的叫声再逼真出色, 任你表演雏雕乞食的行为再惟妙惟肖,也休想让它动恻隐之心打消猎食的念头!

  贵夫人飞到与鹩哥巢形成三十度夹角的空中,在雨中做了一个短暂的停留动作, 双翅半敛,身体向下倾斜。根据野外观察积累的经验,我晓得,这是蛇雕即刻就要 扑下去攫食的信号。假如徐娘退缩,贵夫人就会抓走小鹩哥,假如徐娘坚持将身体 盖在巢上,它自己就会命丧黄泉。

  几秒钟后,一场野蛮的屠杀就要发生。

  我立刻从小布袋里掏出那条赤链蛇,举起来摇晃。“来吧,这里有好吃的!” 我冲着贵夫人放声大叫。贵夫人吃了一惊,停止往下俯冲,撑展翅膀,平平地滑翔 到树梢网络状枝杆上,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态望着我。雄鹩哥老毛也停止了掏粪, 从雕巢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还是帅郎反应最快,欢啸一声,拍扇着翅 膀朝我飞过来。我将那条无毒的赤链蛇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会地让它缠在我的脖子 上,一会儿让它顺着我的手臂游走。我曾给这两只蛇雕喂过一次活蛇,帅郎记忆犹 新,没有任何畏惧,也没有任何顾虑,径直飞到石坑前,呀呀啸叫着,朝我催讨, 让我赶快把赤链蛇递给它。我继续像舞蛇人似的将赤链蛇盘来绕去,一面暗暗掏出 那只微型无线电发射器。帅郎在石坑前盘桓了好几圈,终于抵御不了活蛇的诱惑, 飞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张嘴来啄绞缠在我手臂上的赤链蛇。我眼疾手快,一把将 它按住,在它还没来得及挣扎之际,动作麻利地将铁皮扣子连同那只金黄色的微型 无线电发射器一起固定在它的脚杆上了。

  大功告成,我松了手。帅郎略略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咬住蛇的七寸,飞回 大青树去。赤链蛇在空中垂死挣扎,胡搅蛮缠,一米长的身体在帅郎的脖子上绕了 两圈,好像套了一根绞索,要把帅郎活活勒死。好在从石坑到大青树仅三十余米, 没等赤链蛇把帅郎的脖子拧弯,帅郎已飞落到树梢网络状技杆上。早已等得不耐烦 了的贵夫人跳起来,亮出利爪,一把揪住蛇的腹部,将赤键蛇脱围巾似的从帅郎脖 子上解开来,夫妻同心协力,很快将赤链蛇撕成了碎片。

  有了美味的活蛇,贵夫人自然放弃了对共栖在一棵树上的鹩哥巢的攻击。

  贵夫人撕下一片雪白的蛇肉,跳到巢沿去喂幼雕。雄鹩哥老毛飞回自己的窝巢 去了。下层树冠传来一家子鹩哥转危为安重新团聚后发出的欢天喜地的叫声。

  我之所以在贵夫人即将朝鹩哥巢俯冲下去的节骨眼上亮出赤链蛇来,除了不忍 心看到一场无谓的杀戮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从雄鹩哥老毛不对两只幼雕动粗的行 为中,意识到用假性共栖关系来套用在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身上,也是削足适履, 很不恰当的。假性共栖也有三条原则:A、共栖的双方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生存利益; B、双方都有猎食对方的企图,但因力量相对均衡,谁也不能保证在互相搏杀中取胜, 便产生了制约作用,谁也不敢贸然攻击对方,保持着一种有条件的和平;C、一旦有 一方年老体衰或生病受伤,力量均衡被打破,另一方将毫不迟疑地即刻发起攻击。 就以前面举过的郊狼和狗獾的关系为例:郊狼和狗獾因互相配合而增加了狩猎的成 功率,获得更多的食物;郊狼虽然更凶猛些,但年轻力壮的狗獾浑身是毛皮囊厚韧, 长着一副尖爪利齿,不乏以死相拼的勇气,也不是省油的灯,真要互相厮打起来, 郊狼就算最终能获胜,也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效狼不会轻易去招惹年轻的 狗獾,如果郊狼负了重伤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如果狗獾上了年纪生命衰微,必然会 激起对方的攻击冲动,像对待普通猎物那样猪而食之,更有甚者,还会伺机戕害对 方所生的幼崽。欧洲有好几位动物学家在野外观察时都发现,某只郊狼和某只狗獾 刚才还在一起配合默契地逮兔子,一转身,狗獾就溜进郊狼的窝,叼食没有防卫能 力的小狼崽。

  从我观察到的情形分析,共栖在大青树上的鹩哥和蛇雕,它们之间的关系,显 然与假性共栖三条原则中的B项C项有很大出入。它们之间的力量对比不仅是不均衡 的,悬殊还极大,蛇雕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占有压倒的优势。即使有很好的机 会,鹩哥也不会去攻击稚嫩软弱的幼雕。

  我可以下这么一个结论: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不属于假性共栖关系。

  我要让这家子鹩哥继续活下去,我一定要弄清楚它们和蛇雕为何要生活在同一 棵大青树上,它们和蛇雕究竟属于哪种共栖关系?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51
标题: 鸟奴-6
  自从梅雨季节发生了雌蛇雕贵夫人险些猎食小鹩哥事件后,老毛和徐娘对待帅 郎和贵夫人的态度更加谦恭,几近卑躬屈膝程度。老毛一天数次去清洗雕巢,不怕 脏,不怕累,不厌其烦,真可以给它颁发一枚劳动勋章了;徐娘不仅自己身体力行, 朝着两只蛇雕的影子蓬松背羽张大嘴巴做出雏雕乞食的姿势,它还努力训导四只逐 渐长大的小鹩哥也跟它一起朝从巢前飞过的蛇雕行注目礼,发出模仿雏雕的鸣叫声。 有一次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贵夫人离巢外出,途经鹩哥巢,徐娘领头朝贵夫人谄媚 啁啾,其它三只小鹩哥都学着徐娘的样,将脑袋抻出元宝状窝巢,朝贵夫人的影子 阿谀奉承,但有一只小鹩哥不知为何蹲在巢里默不出声,徐娘抡起翅膀在这只偷懒 的小鹩哥头顶上重重拍打了几下,喂食时,也不给这只小鹩哥嘴里塞虫子,以示惩 罚。

  徐娘大概已把这种行为看成是求生所必备的技能,看成是逢凶化吉免遭杀身之 祸的灵丹妙药。

  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细微的变化,老毛和徐娘拉长了喂食 的时间,增加了喂食的频率。在这之前,它们一般要等太阳露红金箭似的光线穿透 晨岚照亮翠绿的大青树叶时才外出觅食,当半只夕阳滑落对面的山峰轻薄的暮霭笼 罩山谷时就归巢憩息。而现在,东方的天际刚出现一道鱼肚白,它们就飞进残夜未 消的山林,开始寻找食物,晚上太阳落卞山去夜色愈来愈浓时,它们才扇动着疲惫 的翅膀结束一天的辛劳。它们迅速消瘦苍老,徐娘的颈羽几乎全部脱光,耳后的肉 垂色素加深,呈紫黑色了,半老徐娘快变成老太婆了,老毛面容枯槁,看起来就像 一身羽毛裹着几块骨头,真让人担心再继续瘦下去的话会变成一具骷髅。它们如此 勤勉如此辛苦,看得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四只小鹩哥发育成长食量增大的缘故,其 中有更深层的理由。它们是在争时间、抢速度,尽快尽早地将四只小鹩哥喂壮养大, 养得翼羽丰满,远走高飞。它们从内心讲,是不信任共栖在一棵树上的两只蛇雕的,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就像睡在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活火山上。它们晓得小鹩 哥在家里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机多一份凶险,小鹩哥早一天翅膀长硬就早一天平安 早一天摆脱死亡的阴影。我相信,哪天早晨小鹩哥一只接一只振动坚强有力的翅膀, 从元宝形窝巢飞上蓝天,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它们才会长长舒一口气,彻底放心。

  尽管老毛和徐娘为自己和一窝小鹩哥的生存操碎了心,天天忙得晕头转向,但 它们没忘了对我表达谢意。它们好像知道是我用那条赤链蛇救了它们一家子,自从 那件事以后,对我明显比过去亲近多了,早出晚归,飞经我的石坑前,总要扭头朝 我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鸣叫声,我觉得它们是在对我问候致意。从解剖学上说,鹩 哥的脑髓外面裹着一层类似大脑皮层的胶状物质,分成模仿、记忆、情感三块区域, 属于高智商鸟,聪明而有灵性,善解人意,不仅能模仿其它鸟兽和人的声音,还有 高级情感活动。曾有过这样的报道,一只笼养的鹩哥,与主人长时间朝夕相处,有 一次主人因失窃而悲伤,那只鹩哥飞落到主人肩头,与主人耳鬓厮磨,发出轻柔悠 扬的叫声,为主人消忧解愁。我有理由相信,老毛和徐娘对我确实产生了一种类似 于感情的东西。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证实了我的看法。那天下午,我躺在石坑 里打瞌睡,忽然被一声尖利的鸟叫惊醒,睁眼一看,雄鹩哥老毛就停在我耳畔的一 块土圪垃上,尾羽像折扇似的一根根展开,这表明它十分焦虑和紧张。见我醒来, 它一拍翅膀飞升起来,但没飞远,就在石坑前巡回转圈,一声比一声叫得激越高昂, 好像急着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以为是鹩哥巢出问题了,翻身起来,举起望 远镜观察大青树,四只小鹩哥在梳理羽毛,两只幼雕在打盹,不像是有什么异常动 静。我心里纳闷,想重新躺下,老毛愈发叫得尖锐凄厉,一面叫还一面做出要向我 头顶上方的岩壁扑击啄咬的姿势。我转身抬头往上,一只红色毒蝎子正顺着岩壁往 下爬,离我头顶仅有一米远了,要是被这家伙蜇一口的话,最轻也要在医院躺半个 月!

  我举起一块石头,把红色毒蝎子砸了个稀巴烂,雄鹩哥老毛这才停止叫唤,一 掠翅膀飞回自己的巢去了。

  它也算是救过我半条命了,我想,我应该记住这份情谊。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52
标题: 鸟奴-7
  由于老毛和徐娘喂食喂得勤,四只小鹩哥虽然比两只幼雕晚出壳五天,但发育 速度明显优于两只幼雕,日长夜大,身坯已有成鸟三分之二大了,翅膀逐渐长齐, 快盖及到尾巴,羽色变深发亮,嫩黄的嘴喙也慢慢向琥珀色过渡。这表明,它们已 快到了能展翅飞翔的年龄阶段。我经常可以看到,天气晴朗时,四只小鹩哥从元宝 状窝巢跳出来,停栖在巢前的树枝上,不停地摇扇着翅膀,那是一种学习,一种锻 炼,一种预演,为不久的将来飞上蓝天做准备。

  两只幼雕翅膀也已垂到屁股了,身坯有成鸟的一半大,也开始学着摇拽双翼, 渴望翱翔蓝天。

  毫无疑问,照这样的成长速度,四只小鹩哥能抢先一步展翅飞翔。也就是说, 等到两只幼雕能在空中巡飞觅食时,四只小鹩哥已离巢出走,飞得无影无踪了。我 相信这也是老毛和徐娘精心策划的结果,避免两只幼雕一旦翼羽丰满就把四只小鹩 哥当做首猎时的捕捉目标。

  两只幼雕十分淘气,甚至学会了恶作剧。它们时常从盆形雕巢跨出来,撑开翅 膀平衡自己的身体,摇摇摆摆走到树梢网络状枝杆上去玩耍,按理说,它们完全可 以像成年雕那样在巢外排泄,这一点都不难,只要将肛门对准枝桠间的缝隙,排泄 物就会垂直掉进树下的草丛,既方便又卫生,可它们好像知道自己家里雇着一个掏 粪工人,廉价劳动力,不使唤白不使唤,还是把粪便屙在巢内。有一次,我看见两 只幼雕在网络状技杆间晒着太阳,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翼羽,突然,武大耸起肩胛 半张双翼急急忙忙往窝巢走去,双眼圆睁,一面走一面还发出急促的啸叫,一副心 急如焚的样子,我还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呢,谁知道它走到巢边, 滴溜一个转身,下半身探进巢,一撅尾羽,噗哧一声,将一泡屎尿屙进巢去,完事 后,冲着正在附近巡飞的雄鹩哥老毛呦呀啸叫一声,便轻松愉快地走回网络状枝杆 去。这可苦了老毛,只好飞落到雕巢,用嘴衔起热腾腾新鲜雕粪,扔出巢去。那雕 粪的味道一定不怎么样,它清洗完雕巢后,飞到离我不远的山壁上,将嘴在沙土上 擦了又擦磨了又磨,折腾了十多分钟,这才将满嘴的秽气漱洗干净。

  对老毛和徐娘来说,最困难的还不是清洗雕巢,而是照看两只幼雕,别让它们 摔下树去。

  羽毛渐丰但还没学会飞翔的鸟,都贪玩好动,不大肯老老实实待在窝里,一有 机会便要跳出拥挤的巢,停栖在窝巢前的横枝上,或者摇动还不够坚强的翅膀,或 者打量多彩多姿的世界。对幼鸟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段,稍有不慎,很容易 摔下树去。

  鹩哥虽然爪子细弱,但身体轻盈,在树上掌握平衡的能力极强,伫立在枝头憩 息时,身体的重量压到屈曲的腿部,使足腱自动拉紧全部足趾,即使打瞌睡也不会 松开。

  四只小鹩哥也具有这种先天的平衡功能,它们好像很懂事,知道自己身处危机 四伏的环境,从不在树枝上打斗吵闹,一遇刮风,不用老毛和徐娘催促,自己就会 跳回元宝状窝巢去躲起来。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不用父母替它们操心,也不必为 它们担惊受怕。

  两只幼雕就完全不一样了。蛇雕身体笨重,虽然遒劲的雕爪毫不费力就可以掐 碎毒蛇的脖子,但在树枝上保持平衡的能力却比鹩哥要逊色得多,生理构造上也不 具备一蹲下来足腱就会自动拉紧全部足耻的功能。两个小家伙又爱打闹,你啄我一 口,我撞你一头,一会武大重心失衡拼命拍扇翅膀才勉强重新站稳,一会丸小摇摇 晃晃靠亲鸟或老毛扶持一把才没掉下树去。虽然如此,两只幼雕胆子还大得出奇, 天刮起风,强劲的山风吹得树枝摇拽,树叶哗啦啦响,它们仍临风而立,羽毛被吹 得一片片翻转,身体被吹得东倒西歪,可它们就是不愿退回果去,真该给它们一只 起外号叫傻大胆,一个起绰号叫楞头青!

  随着两只幼雕逐渐长大,食量越来越大,单靠雄蛇雕帅郎外出猎食,已无法维 持一家子的生活,雌蛇雕贵夫人也时常要到远方的天空巡飞,才能保证获得足够的食物。

  帅郎和贵夫人一起外出觅食,两只幼雕的安全问题也就全部托付给雄鹩哥老毛 了。老毛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只要帅郎和贵夫人振翅离巢,它便自觉地在雕巢四周 巡飞,丝毫也不敢偷懒。

  有一次,不知是受气流的影响还是风向突然逆转,山谷突然刮起一股不大不小 的龙卷风,落叶飘旋,尘土飞扬,树梢的嫩校被刮得像蛇一样扭曲舞蹈。那股龙卷 风沿着峡谷慢慢朝大青树移过来。四只小鹩哥早已乖巧地钻进元宝状窝巢。两只幼 雕却还伫立在树梢网络状枝杆间。帅郎和贵夫人外出猎食还没回来,雄鹩哥老毛朝 两只幼雕拼命叫唤,催促它们赶快回巢躲避。不知是想做搏击风暴的勇士,还是不 愿听从鹩哥的调遣,两只幼雕对老毛的叫声充耳不闻,仍傻乎乎地站在枝头眺望越 来越近的龙卷风。老毛急得耳后两块肉垂高度充血,像挂了两块小红布,冲飞到两 只幼雕面前,又是拍打翅膀,又是舞动爪子,又是嘴喙啄咬,使出一只鸟所能使出 的全部威胁手段,想把它们驱赶回巢去。两只幼雕虽然和成年蛇雕比起来还是个孩 子,但身坯已远远超过鹩哥,根本不把小小的鹩哥放在眼里,任老毛怎样恫吓,就 是不回巢,武大甚至还举起一只爪子要和老毛一比高低呢。老毛回头望望越通越近 的龙卷风,心急如焚,张开嘴,呦嘎呀,呦嘎呀,吐出一串串成年蛇雕的啸叫声, 它模仿得极像,不仅音符音调音色酷似成年蛇雕在叫,音量也与成年蛇雕完全一样。 一只小小的鹩哥,要发出大型猛禽嘹亮高吭的啸叫声,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啊。它 羽毛蓬松,浑身颤抖,舌尖缠绕着殷殷血丝,叫得声嘶力竭,叫得癫狂迷乱,犹如 孤狼嗥月杜鹃泣血寡妇叫魂,我真担心它再这样叫下去会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 两只幼雕终于害怕了,转身往窝巢奔逃。好险哪,它们刚钻进巢,龙卷风便已席卷 大青树,雄鹩哥老毛也跳进雕巢,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两只蛇雕身上。霎时间,滚 滚尘土像只巨兽一口将树林、山峦和天空吞噬干净。我无法再观察,用手捂住脸, 趴在石坑里。只听得呼呼风响,飞砂走石,枯枝败叶噼哩啪啦砸在我的背上。数分 钟后,龙卷风飘走了,我抖掉身上的尘土,睁眼一看,石坑里除了落下一层枯枝败 叶外,还躺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老乌鸦,双翼被龙卷风吹折,脖子被龙卷风拧弯,已 奄奄一息了。要是两只幼雕不及时回巢躲避,也一定和老乌鸦同样下场。我擦掉镜 片上的尘垢,举起望远镜朝大青树望去,鹩哥巢和蛇雕巢都因搭建在粗壮的树杈间, 筑得很丰实,没被龙卷风刮走。过了一会,雄鹩哥老毛从雕巢爬出来,身上蒙了厚 厚一层上,活像一只泥鸟。它顾不得梳理自己的羽毛,立刻飞到岩壁刈割干净的草 丝,动手清洗被沙土弄脏的雕巢。

  还有一次,也是帅郎和贵夫人比翼双飞外出觅食了,两只幼雕并排站在巢前的 横枝上,不知为什么事情争执起来,武大用翅膀按住丸小的脑袋,狠命往下揿,那 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把丸小的脑袋给活活拧下来。丸小也不示弱,弯钩 似的嘴喙衔住武大的脚杆,啃咬撇折,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把武大的脚爪 撕成碎片。两个家伙就像在钢丝绳上表演杂技,几次都摇摇欲坠,连我看着都在心 里为它们捏了一把汗。雄鹩哥老毛在两只幼雕跟前飞过来飞过去,高声尖叫着,进 行劝架。两只幼雕非但不休战,还越打越来劲了,互相猛烈顶撞,家门不幸,兄弟 阋墙,好像前世冤家对头,不把对方撞下树去誓不为雕。眼瞅着一场灾祸就要发生, 雄鹩哥老毛一敛翅膀降落到武大和丸小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将打斗的双方分隔开, 嘴里发出一申委婉的鸣叫,意思是在央求双方不要再打了。武大正在兴头上,哪肯 轻易鸣金收兵,仍横蛮地用肩胛抵撞过来;丸小也鏖战犹酣,恨不得斗它个天翻地 覆,也横走一步用钩嘴来啄咬。老毛挤在它俩中间,无处躲藏,也无法避让,成了 出气筒,成了活靶子。脖子上被丸小啄去一片羽毛,身体也被武大懂得像翻单杠似的爪朝上身朝下悬吊在横枝上。幸亏它是飞翔技能十分娴熟的成年鸟,一松爪子, 身体笔直往下坠落四五公尺后,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将身体翻顺过来,展翅飞了 起来。劝架的反而变成挨打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忿忿不 平,如果我是老毛,让这两个小混蛋互相厮打去,跌下树去更好,关我屁事!可雄 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一圈后,见两只幼雕又互相大打出手,再次收敛翅膀往它俩中 间降落。两个小家伙大概是讨厌老毛来多管闲事,彼此身体紧靠一起,不让老毛插 到中间来,老毛双爪强行插入它俩身体间窄窄的缝隙,将自己像楔子似的硬塞了进 去。两只幼雕左右夹击,像挤牙膏似的拼命往中间挤,老毛本来就瘦弱,身体被挤 得变了形,耳后的肉垂变成紧酱色,双眼暴突,嘴壳阖不拢,舌尖小泥鳅似的在嘴 腔滚动,咔……呀……咔……呀……憋出不连贯的尖嚎。其实,它只要用力一跳, 即可摆脱困境。可它好像是个特别忠于职守的和平卫士,宁愿含冤受辱而死,也决 不在捍卫和平的神圣岗位上后退一步。两只幼雕到底还小,没有足够的力气真的将 老毛挤扁,瞎挤了一通,看看收效不大,就转换攻击的方式。丸小故伎重演,用钩 嘴在老毛脖子上啄咬,一边啄还一边啸叫,好像在说。多管闲事多吃屁,再管闲事 要你的命!一片片带血的羽毛被拔了下来,好像在刻意制造一只秃脖子鸟;武大玩 了个金鸡独立,伸出一只雕爪在老毛身上乱撕乱抓,一边撕抓还一边啸叫,好像在 说:我看你是骨头痒了,让我来修理修理你!尖利的雕爪划破了老毛耳后的肉垂, 血珠一粒粒滚落下来。老毛非但不反抗还击,还生怕自己一躲避一挣扎两只幼雕会 因啄空和抓空而重心失去平衡摔下树去,闭着眼睛缩紧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要不是帅郎和贵夫人抓了条小蛇回巢来了,真有可能会闹出鸟命来的。

  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雄鹩哥老毛更忠诚老实更尽心尽责的保姆了。为了 他人(它鸟)的利益,甘愿献出一切,堪称道德楷模。可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我 知道,如果用人类的道德规范去衡量动物的行为,是会闹大笑话的。在动物界,只 讲利益,不讲道德。动物之间,超越血缘关系的利他主义行为是极其罕见的,更别 说超越物种的利他主义行为了。发生在动物身上的貌似利他主义行为背后,都隐藏 着利己主义的真实目的。我想,雄鹩哥老毛之所以为了两只幼雕的安全忍气吞声忍 辱负重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攻击与磨难,肯定有对它和它的妻子儿女特别重要的生 存意义,虽然具体是什么尚待进一步观察发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有让这 两只幼雕平平安安活下去,这家子鹩哥也才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不久,我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52
标题: 鸟奴-8
  惨案发生时,我刚巧举着望远镜在例行观察,事情的经过以及每一个细节都看 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帅郎和贵夫人顺着高山气流滑向林涛起伏的谷底, 找寻在草丛里游窜的蛇类,雄鹩哥老毛照例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雕巢铺垫干净的 草丝,两只幼雕并排站在树冠一根横枝上,晒着太阳,一切平静如常,没有任何要 出事的预兆。

  一片枯叶,被清风托举着,颤颤悠悠从山顶飘落下来,越过我的头顶,像小船 儿似的驶向大青树,不偏不倚,砸在幼雕武大的后脑勺。说是砸,显然是夸大其词 了,还不如说碰了一下武大的后脑勺更为确切。枯叶儿轻薄,肯定不会把武大打疼, 更不用说碰伤了。武大被吓了一跳,翅膀乱抖,身体摇晃,尖啸一声,定下神来, 扭头望去,大概是想看看谁在吓唬它,那片枯叶早已顺着树杆滑落下去了,它什么 也没看到,疑心的眼光便转到了站在旁边的丸小身上,呦呀呦呀叫了两声,好像在 审问嫌疑犯: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从背后袭击了我?受了冤枉的丸小自然咽不下这 口窝囊气,把身体侧斜过来,怒目而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肯定在回敬对 方:眼瞎了还是神经搭错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从背后袭击你?你是在犯诬陷罪! 武大本来性子就烈,哪里忍受得了这般奚落,亮出嘴喙就朝丸小啄去。丸小也不是 盏省油的灯,正闲得没事干呢,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也蛮好的,便毫无惧色地迎了 上去。两只坚硬的嘴壳叩碰撞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就像冷兵器在交锋一样。

  雄鹩哥老毛见状立即振翅起飞,像过去几次一样,飞到两只幼雕跟前,学着成 年蛇雕的叫声,一个劲地劝架。武大和丸小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将战争逐步升级, 嘴壳啄咬之外,还头撞肩抵,比打冤家更狠。老毛看看劝架无效,只好将自己的身 体塞进两只幼雕之间。

  武大正打得热火朝天,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强行将它与对手隔离开,气不打一 处来,尖利的嘴喙瞄准老毛的眼窝雨点般啄去,老毛只得把头往另一侧扭,以免遭 剜眼的酷刑。这一扭,老毛把自己的脑袋和脖颈送到了丸小的爪下。丸小顺势抬起 一只爪子,一把掐住老毛的脖子。武大则在背后啄咬老毛的背。

  那架势看起来,活像是两只蛇雕在合伙宰杀一只鹩哥。

  武大的钩嘴十分厉害,叼住老毛的背,连毛带皮往下拽;丸小的爪子更是毒辣, 揪紧后就不再松开,还得意地仰天长啸。

  透过望远镜我看见,雄鹩哥老毛疼得浑身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武大和丸 小虽未成年,但毕竟是猛禽,与生俱来就有噬食小型鸟类的冲动,基因里就带着杀 戮的技能,雄鹩哥老毛若还不设法挣脱的话,几分钟以后,极有可能就成为这两只 幼雕的牺牲品了。

  雄鹩哥老毛不顾一切地双腿在横枝上用力一蹬,随即扇动翅膀。我猜想,它的 本意,绝非是要谋害这两只幼雕,而是想从它们带有虐杀倾向的恶作剧中脱身出来, 不愿稀里糊涂送命。然而,它这一跳,等于重重拽了这两只幼雕一把。丸小本来就 金鸡独立,没站稳当,那爪子掐着老毛的脖子来不及松开,被带出了横技;武大的 脸被老毛扇动的翅膀啪啪左右开弓扫了两个耳光,一个趔趄,重心偏仄,也从树冠 上跳落下去。

  丸小身体被带出横枝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掐住老毛脖颈的爪子,老毛 终于脱险,腾空飞翔。丸小也拼命拍扇翅膀,但翼羽还没完全长丰满,翅膀还嫩得 很,就像一个还没学会游泳的人,手忙脚乱扑腾,身体还是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武 大也尖叫着摇动翅膀,但气流仿佛与它作对似的,刮得它团团转,翼羽就像大风中 被吹翻的伞,一根根朝上翻翘,也无可奈何地坠落下去。

  它们都还没到能自由飞行的年龄,它们没有任何掌握气流和风向的能力,它们 的翅膀只是起到了减缓下坠速度的作用,没像块石头似的笔直往下坠落,而是呈一 条斜线跌落下去。

  雄鹩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个圈,很快清醒过来,急叫着,飞到武大的头顶,伸出双爪,仿佛是要搂抱住在气流中挣扎的武大;正在元宝状窝巢前给四只小鹩哥喂食 的雌鹩哥徐娘听到老毛的叫声后,立即疾飞过来,一个俯冲窜飞到丸小身边,绕着 圈子,发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鸣叫,我猜想大概是在告诫丸小不要惊慌并传授飞行 秘诀。

  然而,老毛和徐娘的努力终究白费,体态娇小的鹩哥是不可能在空中搂抱住身 体比它大一倍以上的幼蛇雕,徐娘也不可能在短暂的数秒钟之内教会一只从未飞过 的幼雕掌握飞行本领。

  我的望远镜慢慢往下移动,过了一会,两只幼雕跃进山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 再也看不见了。

  雄鹩哥老毛失魂落魄地飞回雕巢,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会用头撞着 树杆,一会身体在枝蔓间挤来挤去,显得十分痛苦后悔的样子,好像自知犯下了不 可饶恕的弥天大罪。雌鹩哥徐娘回到自己的窝果,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巢边颠跳着 转来转去,一声比一声叫得悲苦叫得凄楚,伤心欲绝,如丧考妣,吓得四只小鹩哥 缩在窝巢里连头都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呦(口欧)——天空传来一声高昂的雕啸,哦,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 来了。帅郎爪下攫抓着一条脑袋已被啄烂的百花锦蛇,喜气洋洋地飞在前面,一落 到树顶网络状枝林间,便呦呀呦呀呼唤幼雕前来啄食。它当然不可能听到幼雕回应 的叫声,也不可能见到急不可耐前来抢食的幼雕的身影。嘎呦?它发出长长一声疑 问,竖起脑袋瞪起眼睛四下顾盼。贵夫人刚吊起双翼垂直双腿准备降落,见帅郎如 此神情,复又摇扇翅膀腾飞起来,在树冠上方绕了两匝,嘎呦啊嘎呦啊叫唤着找寻 着,声音也因焦急而发抖。

  雌鹩哥徐娘蓬松井背上的羽毛,冲着在天空巡飞的贵夫人,做出一副雏雕乞食 的模样;雄鹩哥老毛则埋头将雕巢里被粪便弄脏的草丝清扫出来。

  这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

  贵夫人孤疑的眼光在徐娘和老毛之间看了两个来回,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大啸一声,气急败坏地朝鹩哥巢俯冲下去。

  帅郎也将百花锦蛇晾在枝桠上,疾飞起来,嘎呦怒啸一声,扑向鹩哥巢。

  雄鹩哥老毛在雕巢里啾啾叫着,飞快扒刨草丝,还用身体撞击巢壁,好像存心 在搞破坏,看样子是想把怒气冲天的贵夫人和帅郎引到自己身边来。遗憾的是,贵 夫人和帅郎没有中它的调虎离山计,仍径直扑向鹩哥巢。

  徐娘模仿着雏雕的叫声,将身体盖在元宝状窝巢上。然而,这一招此刻不灵了, 贵夫人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刹那间飞临鹩哥巢,伸出一只雕爪,在徐娘身上扫了一 下,徐娘立刻被扫出巢去,羽毛飘零,在空中扑腾。元宝状窝巢没了遮盖,四只小 鹩哥暴露在外。随后扑下来的帅郎伸出一只爪子在鹩哥巢里捞了一下,攫抓住一只 小鹩哥,飞到空中,使劲一捏,吱——可怜的小鹩哥在雕爪下发出一声急叫,便被 捏得气绝身亡,帅郎一松爪子,小鹩哥像枚山核桃笔直坠下深渊。

  贵夫人斜着翅膀在天空划出一个小圆圈,再次凶神恶煞般地扑向鹩哥巢。这时, 雄鹩哥老毛已从雕巢飞回来,和雌鹩哥徐娘一起拦在元定状窝巢前,企图阻止贵夫 人行凶。但它们哪里是贵夫人的对手啊,贵夫人巨大的双翼鼓着雄风,摆出饿鹰扑 食的架势,横冲直撞,一爪子抓过去,险些抓住老毛的脖子,一嘴喙啄过去,差点 凿穿徐娘的脑门。两只鹩哥无力抗拒凶暴的蛇雕,只有掉头飞逃。贵夫人气势汹汹 地停落在鹩哥巢上,钩嘴猛地啄下去,当它重新抬起头来时,嘴里叼着一只小鹩哥。 小鹩哥拍翅蹬腿挣扎,无奈雕嘴是杀戮的利器,又恰巧夹在小鹩哥细弱的脖子上, 只见贵夫人用力甩了甩嘴壳,小鹩哥就像被割断了气管一样瘫软不动了。剩下的两 只小鹩哥吓得魂飞魄散,跌跌冲冲爬出巢,拍扇翅膀,想飞又不敢飞,想跳又不敢 跳,顺着巢前的横枝往叶丛里躲藏。贵夫人吐掉被它的嘴啄夹得窒息而死的小鹩哥, 大步流星追上去,一爪子又捏碎了一只鹩哥。最后剩下的那只小鹩哥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不顾一切地从横枝跃入空中,拼命拍打翅膀,想飞起来逃出蛇雕的魔爪。 它从没飞过,翅膀也还嫌嫩,斜斜地朝山下飘落。正在天空巡飞的雄蛇雕帅郎半敛 翅膀俯冲下去,表演了一个老鹰捉小鸡的绝招,转眼间就把那只可怜的小鹩哥握在 了抓掌间……

  暴怒的贵夫人好像还不解恨,又用强有力的雕爪将编织得十分精巧的元宝状鹩 哥巢撕扯成碎片。

  仅仅两分零十三秒的时间,四只羽毛渐丰即将长大的小鹩哥就死于非命,一窝 鹩哥家破“人”亡。

  徐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被害,真是肝胆欲裂,痛不欲生,在空中呼天 抢地地尖嚎着;老毛目睹自己辛辛苦苦哺育大的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真是五内俱 焚,天旋地晕,嘴腔吐出带血的诅咒,做出种种追捕、攫抓、撕扯、啄咬、吞咽的 动作,在想象中把两只凶手蛇雕杀死一干遍!

  贵夫人还嫌报复得不够,阴沉沉的眼光跟踪着在空中翻飞的老毛和徐娘,嘎呦 啊——朝栖落在大青树冠的帅郎发出一声联络性质的啸叫,嘎呦啊——帅郎回应了 一声。两只蛇雕突然一起振翅飞翔,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飞出去约四五十米远, 又一起掉转头来,形成钳形之势,舞动着让其它鸟类闻风丧胆的爪子,朝那对正陷 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的鹩哥扑过来。

  老毛尖叫一声,领着徐娘往东逃,东面的天空有帅郎拦截,领着徐娘往西逃, 西面的天空有贵夫人严密把守。钳形攻势越来越逼近,眼瞅着犀利的雕爪就要无情 地落到它们身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雄鹩哥老毛一只翅膀耷落一只翅膀高翘,身体 在空中滴溜急旋了半圈,带着雌鹩哥徐娘朝我飞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 事,两只鹩哥已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并跳飞过我的肩头,迅速钻到我背后的石坑 里去了。好险哪,它们刚刚躲进石坑,帅郎和贵夫人便紧跟着俯冲下来。飞到我面 前,帅郎愣了愣,偏反翅膀转身飞开了,贵夫人也朝我悻悻地啸叫一声,擦着我的 身体掠飞过去。

  我扭头看去,两只鹩哥缩在石坑底端的角落里,翅膀相拥着,害怕得瑟瑟发抖。 唉,可怜的鸟,无端遭受灭顶之灾。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怜悯与同情。我是整个事 件的目击者,只有我清楚两只幼雕从树上摔下去的事实真相,要不是两只幼雕太淘 气太恶劣太野蛮,是不会酿成这场灾难的。怪罪这对鹩哥,是没有道理的。可惜, 它们无法为自己申诉,我也无法为它们辩护。

  贵夫人和帅郎飞回大青树冠,嘴对嘴嘀咕了一阵,好像在商议着什么。一会儿, 它们又展翅朝石坑飞来。飞临我头顶,贵夫人嘎呦高啸一声,伸出爪子在山壁狠狠 抓了一把,滚滚而下的碎石泥屑扬了我一身,我知道,那是在逼我交出逃犯,不然 就要对我以窝藏罪论处。

  帅郎则在我面前颉顶翻飞,发出一声声含有警告意味的长啸,好像在对我说: 只要把那对在逃的鹩哥交出来,就没你的事了!

  按理说,我是个动物学家,理应超脱,不该介入它们之间的争纷。但是,我心 里明白,这是一场冤案,这是一场错杀,我若交出这对鹩哥,不仅于心不忍,还有 一种落井下石助纣为虐的犯罪感。再说,雄鹩哥老毛曾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使我免 遭毒蝎子的蜇咬,也算是救过我的半条命,现在它有难来投奔我,我怎能昧着良心 把它交出去?

  我决计不理会贵夫人和帅郎的威胁。

  贵夫人见我不肯就范,啸叫着冲了下来。我朝它扔了一把碎石,将它击退。帅 郎紧跟着扑飞过来,我扣响了发令枪,把它吓走。但它们好像不把这对鹩哥杀死决 不罢休,一次一次朝我进攻。贵夫人眼珠通红,燃烧着复仇的毒焰;帅郎面目狰狞, 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发誓要为摔下树去的两只幼雕讨还血债。

  我是抵挡不了多久的,我想,要真正解决问题,只有拔出我随身佩带的防身用 的左轮手枪,射杀这两只疯雕。但它们是我的重要的研究对象,也是国家一类保护 动物,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能这么做的。可我也不能迫于淫威出卖自己的良心与尊严,将无辜的鹩哥交出去供这两只疯雕虐杀。我必须寻找一个既能保全鹩哥性命 又能平息蛇雕怒火的两全之策来。我是看着两只幼雕从树上掉下去的,它们扑楞着 翅膀斜斜而下,掉进山腰灌木丛,我有一种预感,这两只幼雕还活着!要是能找到 它们,并把它们送回大青树,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我决定试一试,虽然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我要冒一定风险,但就目前的情形, 我要摆脱困境并拯救鹩哥,舍此之外,别无良策。

  我打开采集植物样本用的小布袋,将袋口移到两只鹩哥面前,柔声说道:“来, 别怕,钻进去,相信我,我这是在帮助你们!”老毛和徐娘用疑虑重重的眼光互相 对视了一下,不知是从我和蔼亲善的表情中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还是从我与蛇雕 对抗的行为举止中看出了我的感情倾向,它们犹豫了一阵,老毛终于先钻进了布袋, 徐娘也壮起胆子跟着跳了进去。我收紧袋口,将袋绳套在我的脖子上,将小布袋揣 进我的怀里。

  在再一次击退了两只蛇雕的疯狂攻击后,我跨出石坑,取下挂在山壁上的那只 强巴天天用来给我吊送食物和水的竹篮子,手抓草根树枝,脚踩石缝岩角,慢慢往 下爬。

  从我栖身的石坑到山腰灌木丛,约有七八十米远,这真称得上是一段艰苦卓绝 的旅程。山壁很陡,布满巨大的卵石,圆滚滚的卵石上还长着墨绿色的青苔,连猿 猴见了都会发愁,我一介书生,平时又不爱体育锻炼,才往下爬了十来米,便腿酸 手疼,快支持不住了。最要命的是,两只蛇雕根本不理解我这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替 它们找寻掉下树去的宝贝幼雕,还以为我是带着这对鹩哥想逃跑呢,在我头顶盘旋 着啸叫着伺机朝我进攻。有一次,我一把误抓住一根带刺的荆棘,右手掌被刺进三 根半寸长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树用牙齿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帅郎呀呀尖啸 着从背后朝我俯冲下来,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头上的毡帽还是给它抢走了,差点 把我的头皮也给掀了去。我扣响了发令枪,这才遏制住它的猖狂攻击。还有一次, 我踩在湿腻腻的青苔上,双脚滑空,手抓着一根藤条,整个身体是在岩壁上,贵夫 人趁机扑飞过来抓我的背,我只好拼命摇晃藤条,让身体像钟摆似的晃荡,它抓偏 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头的竹篮子上,把篮底抓出一个洞。要是我被它抓了个 准,我肯定会疼得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掉下山去,摔成肉饼。

  爬了一半,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自己这样冒险,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现在我 失手摔死了,恐伯没有人会理解我同情我;舍己救人而死,死得光荣,重于泰山, 舍己救鸟而死,算个什么呢?死得莫名其妙,轻于鸿毛。连悼词也不好写啊,说我 为了救一对野生鹩哥,英勇无畏地与蛇雕进行搏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参加我 葬礼的小姐们听到这里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属于滥杀无辜,可这世界每 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滥杀无辜的现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鸡,螳螂捕蝉,土匪 绑票,强盗越货,黑手党大开杀戒,恐怖分子劫持飞机……都是无辜的生命在遭受 践踏,我有本事去管吗?是的,鹩哥蒙受的的确是一桩冤案,但别说野生动物了, 就是人类社会,冤假错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饭,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满地 行走,又有几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们鸣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谁会替他们平反昭雪呢? 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没有谁聘请我当动物法官,我何必管得这么宽呢!我真想打 退堂鼓,如果两只蛇雕允许的话。可我抬头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头望望山腰的 灌木丛,最终还是打消了退缩回去的念头,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距离基本是对等的, 下到灌木丛和上到石坑须冒的风险一样大,须费的力气同样多,既然如此,还不如 一条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心肠太软,太容易感情冲动。

  太阳偏西时,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的灌木丛。我的衣裳和裤子都被荆棘勾破了, 狼狈得像个叫化子;两只手掌上磨出了好几只血泡,火烧火燎般疼。贵夫人和帅郎还在我头顶盘旋,不怀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啸叫。我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动物 一样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发现有 两个黑影在树根后面蠕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是什么。我扭亮旅行小电筒,一束 光亮照射过去,哈,就是两只幼雕!它们也看见我了,惊慌地往后退缩,想同我玩 捉迷藏,可它们才退了几步,便被一团麻丝似的细藤蔓缠住了腿和翅膀,越挣扎越 五花大绑。我爬过去,先扯了几根藤蔓,横七竖八捆在竹篮上,将竹篮编织成一只 临时鸟笼,然后动手解开幼雕身上的藤蔓,将它们塞进竹篮子里。

  爬出灌木丛,我仔细看了看,两只幼雕没受什么伤,武大折断了两根翼羽,丸 小腿上划破了点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长时间,武大的翅膀上就会长出新羽,丸 小的腿伤也会不治而愈的。

  贵夫人眼尖,我刚爬出灌木丛,便看见被我关在竹篮里的两只幼雕了,惊喜地 长啸一声,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离我头顶两三米的低空盘桓,眼睛死死盯着竹篮 子,呦呀呦呀柔声呼唤着。我注意到它的两只爪子都缩进腹部,表明没有要攻击我 的动机。两只幼雕从藤蔓编织的网格间伸出脑袋,张大嘴,呦儿呦儿叫着,一面诉 说着历险故事一面向亲鸟乞讨食物。帅郎则干脆飞落到我面前,恳求的眼光望着我, 用嘴喙来钩拉我手中的竹篮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篮子交给它,它要抓住 竹篮子将两只幼雕带回大青树冠去。

  “不不,还是让我来吧。”我摇了摇头,挥手把帅郎撵开。它能抓着十多斤重 的蛇在蓝天翱翔,当然也能将这只竹篮子带回大青树,我是担心它回到树冠后,要 爪撕嘴咬才能解开捆绑在竹篮子上的藤蔓,在这个过程中,万一失手,圆形的竹篮 子从圆形的树冠间滚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天,还是由我自己把两只幼雕送回雕巢比较牢靠,免得节外生枝,前功尽弃。我动 手将竹篮子牢牢绑在我的背上,顺原路往山崖上爬。帅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图, 不再来与我抢夺竹篮子,而是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巡飞,一路护送着我。在登一道石 坎时,我一腿踩在一块活动的石片上,身体歪仄,碎石和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淌,帅 郎呦呦尖叫起来,好像在告诫我千万要小心!有一只鹞鹰路过峡谷,离我很远,对 我并不构成威胁,但帅郎怒啸一声,箭一般扑飞过去,迫使鹞鹰改变航向,逃出峡 谷。我快爬回到大青树时,左侧山壁的一条岩缝里突然钻出一只花背松鼠,我被吓 了一跳,停了下来,帅郎立刻像张黑色的网朝花背松鼠罩过去,花背松鼠仓皇逃回 岩缝,帅朗不肯罢休,栖落在一块岩石上,脑袋伸进岩缝,朝里灌去一串杀气腾腾 的啸叫,我敢打赌,花背松鼠吓得灵魂出窍,起码大半天不敢再从岩缝里钻出来。

  忠心耿耿,保驾护航,当然不是为我,而是为竹篮里两只幼雕。

  贵夫人在我开始登山时,扶摇直上,飞回大青树去,过了一会,嘴里叼着一条 雪白的蛇肉,飞临我的头顶,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栖落到我 的肩上,将蛇肉塞进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里。然后它又急扇翅膀直冲蓝天,数分钟 后又叼着一条蛇肉来喂丸小。它怕饿着两个宝贝,不厌其烦地飞来飞去。这可苦了 我,我怀揣一对鹩哥,背着两只幼雕,负重登高,本来就吃不消,贵夫人还要一次 又一次地停栖在我的肩头,给我增加了沉重的额外负担,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 吁。

  太阳快落山时,我总算爬到大青树冠,将武大和丸小平安送进盆形雕巢。

  回到石坑,我已浑身瘫软,精疲力尽。

  我从怀里掏出小布袋,打开袋口,将老毛和徐娘放出来。现在没事了,我想, 贵夫人都帅郎已找回摔下树去的幼雕,没理由也没必要再对两只鹩哥实施狂暴的复 仇了。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53
标题: 鸟奴-9
  残阳如血,给森林和大地涂抹了一层令人压抑的深红色。我掏出针线包,将勾 破的衣裤缝补好,吃了两块糯米糍粑,权当晚餐,时间尚早,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 树上的动静。

  一家子蛇雕正在树顶网络状技杆间聚餐。帅郎用利爪尖喙解剖开那条百花锦蛇, 两只幼雕埋头啄食撕碎的蛇肉,贵夫人一会儿替武大梳理那几根折断的翼羽,一会 儿用脸轻轻摩挲丸小腿上的创口,显然,它还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阵 山风吹来,吹乱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闪了个趔趄,贵夫人慌忙 跳到上风口,撑开翅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凄厉的鸣叫声。我看见,老毛和徐娘从峡谷外的山林飞来, 途经大青树冠,它们在雕巢上方绕飞了一圈,边飞边叫。我猜想,它们是在倾吐冤 屈。两只幼雕平安归巢,足以证明它们刚才所蒙受的是一桩冤假错案。我特别注意 贵夫人和帅郎的反应,我想,它们面对被它们冤枉遭它们残害的两只鹩哥,理应感 到内疚和羞惭,不说赔礼道歉吧,起码表情上该浮现出一丝愧作,或者把头转过去, 或者把身体蹲下来,表现出无颜面对受害者的动作来。可我看到的情景却与我想象 的大相径庭,帅郎仍忙着解剖百花锦蛇,对两只鹩哥的出现置如罔闻;贵夫人乜斜 着眼睛瞟了那对鹩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

  也许对贵夫人和帅郎来说,停止杀戮,放那对鹩哥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大的宽 容与慈悲了。

  老毛和徐娘飞到下层树冠,停栖在旧巢旁的一根横杈上。那只编织精巧的元宝 状窝巢荡然无存,只留下几根树枝几缕衰草。它们面对着变成废墟的旧巢,默默站 立着,一动也不动,令我想起凭吊这个词。过了一会,徐娘飞到一个树瘤上,啄来 一条乳白色的蚜虫,又飞回废墟,双翅抖动着,衔着蚜虫的嘴喙一伸一缩,那是典 型的亲鸟喂食动作。它面前好像有一窝嗷傲待哺的雏鸟,都张大着嘴在向它乞食, 淘气鬼还想跳起来从它嘴里抢食;它扭动嘴喙躲让着,又点着脑壳试探着,似乎有 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将这条蚜虫喂给谁;终于,它向旧巢废墟某个角隅吐出了蚜虫, 大概是喂给了它最疼爱的老么,它恍惚的脸上有了一丝得意。它又振翅起飞,衔来 一枚桔黄色的浆果,再次朝旧巢废墟喂食。它喂出去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掉到树下去 了,但它全然不顾,仍无怨无悔地飞,辛辛苦苦地找,认认真真地喂,一丝不苟地 扮演着母亲这个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点发酸了。

  失子的悲痛,无处宣泄的冤屈,搅得它神志有点失常了,我想,此时此刻,它 沉湎在一个幻觉世界里了。

  老毛在树枝上跳跃着,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当徐娘进进出出路过它身旁时, 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厉声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从幻觉世界唤醒回来,遗憾 的是,徐娘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我行我素,忙着给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小鹩哥喂 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头蹦跳旋转,当徐娘再次衔着一只翠 绿透明的大蚂蚱在旧巢废墟前准备向幻境中的雏鸟喂食时,老毛一个蹿跃扑飞过去, 嘴喙闪电般一啄,将徐娘街在嘴里的那只蚂蚱抢了过来。徐娘恶狠狠地叫了一声, 跳过来抢夺,老毛将头扭开去。徐娘照着老毛的脑袋啄咬着,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 出蚂蚱,老毛索性脖子抻了抻,将那只蚂蚱咽进肚去。徐娘火了,拼命朝老毛背上、 头上和脸上啄咬。鹩哥的嘴橡虽然没有蛇雕的嘴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也够锐利 坚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虫,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几嘴下去,老毛皮开肉绽, 绒羽飘零。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满血迹,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老 毛没有躲让,也没有还击,闷着头,任凭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这样想的, 只要妻子能从痛苦的迷话中清醒过来,自己宁愿受点委屈。徐娘不依不饶,尖声告 骂,频频啄咬,干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脑袋狠狠一磕,橐地一声,嘴喙击中老毛的后脑勺,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双翅耷落,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脑袋也无力地往 下垂,嘴张得老大,却叫不出声来。我估计,没啄穿脑壳,也差不多啄出个脑震荡 来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压在底下满脸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几根树枝几缕 衰草的旧巢废墟,眼睛闭拢又睁开,如梦初醒般地叫了一声,急忙从老毛背上跳下 来,用脸颊抚摸老毛受伤的脑壳,神色懊丧,啾咿儿,啾咿儿,轻声鸣叫,好像在 自责和忏悔。过了一会,老毛似乎从晕眩状态中缓过神来了,慢慢抬起头,并颤抖 着站了起来。两只鹩哥交颈相拥,你一声我一声,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是在相对 饮泣,也是在互相慰藉。

  太阳变成一只暗红色的大火球,一点一点向山峰背后滑下去。夕阳愈来愈浓, 像喷溅的血浆。徐娘和老毛伫立在旧巢废墟上,面对着血色落日,长一声短一声鸣 叫起来。鹩哥天生就是模仿各种声音的行家,能发出几十种不同的声音。我从未听 到过如此凄厉刺耳的鸟叫,一会儿像负伤的豺嚣,一会儿像惊慌的鹿鸣,一会儿像 逃亡的鼠吱,一会儿像饥饿的猫头鹰在哀嚎……用鬼哭狼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血的控诉,泪的呼号,心的悲恸,魂的嘶鸣!

  大青树顶,一家子蛇雕饱餐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百花锦蛇,惬意地各自梳理着自 己的羽毛,还不时用一只爪子将一只翅膀折扇似的打开,大概是想借用璀灿的晚霞, 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丽吧。当夕阳整个掉进紫黛色的山峰后面,贵夫人簇 拥着武大,帅郎跟随着丸小,踏着轻烟似的暮霭,走向盆形雕巢。夜将临,它们要 睡觉啦。

  同在一棵大青树上,一家欢喜一家愁,对比也太强烈了啊。

  两只幼雕被安全护送回盆形窝巢,帅郎半撑翅膀刚要跟着往巢里跳,突然,贵 夫人横过身体挡住了它。天色还不算太暗,我看见,贵夫人眼露凶光,瞄了下层树 冠鹩哥巢的废墟一眼,脸上一派憎恶的表情,命令式地朝帅郎叫了一声。帅郎在暮 色中展翅起飞,在空中兜了一圈,伸出一只雕爪,摆开攻击的架势,嘎呦呀高啸一 声,朝老毛和徐娘俯冲下去。

  显然,贵夫人不耐烦听两只鹩哥鸣冤叫屈,不愿让两只鹩哥锥心泣血聒噪刺耳 的叫声惊扰了它和它的孩子们的清梦。也许更糟糕,它把它们视为丧门星,必欲除 之而后快。

  在帅郎恫吓的啸叫和凌厉的攻势下,老毛和徐娘只得拍翅逃向苍茫的天穹。帅 郎紧追不舍,一直把它们驱赶出大峡谷,这才归巢。

  弱者,连悲伤的自由都没有,连哭诉的权利都被粗暴地剥夺了。

  望着老毛和徐娘渐渐隐没在暮霭中的身影,我想,它们这一去,肯定远走高飞, 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对它们来说,这里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家破 “人”亡的记忆,有太多的愁苦和凄凉,有无法诉说的屈辱与冤仇。它们是绝不会 再回到大青树来重蹈覆辙的,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再见到它们了。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2:54
标题: 鸟奴-10
  翌日晨,我同往常一样,早早便醒来,草草漱洗完毕,吃了块压缩饼干当早餐, 便举起望远镜对准大青树冠进行观察。雕巢很平静,帅郎和两只幼雕还在酣睡,贵 夫人看样子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站在窝巢边缘往树下排粪。我刚想收起望远镜, 突然,我发现下层树冠有一样闪光的东西动了一下,在我的望远镜里划过一道小小 的光亮,位置就在鹩哥旧巢废墟那儿。我好奇地跨出石坑,重新找了个观察角度, 仔细看去。这一看,我差点没晕过去,那反光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在阳光下晃动 的徐娘琥珀色的嘴喙!它正吃力地拖拽着刚从树缝拔下来的一团草丝,往旧巢废墟 搬运。我把望远镜再往纵深延伸,哦,老毛也在树丫间忙碌,用嘴扳下一根枯枝, 衔到旧巢废墟上去。看样子,它们已经干了好一阵了,旧巢遗址横七竖八搭了一些 树枝,已初具巢的形状。它们没有鸣叫,也没有啁啾,默默地干着。老毛将那根枯 枝搭到横杈的旧巢上时,不知是唾液太少没有粘稳还是怎么搞的,那根枯枝掉到树 下去了,它一抖翅膀,发出一声惋惜的尖叫。徐娘大惊失色,立刻跳过去,啄啄老 毛张开的嘴喙,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闭嘴,别发出叫声。老毛也显得有点害怕的 样子,身体缩成一团蹲了下来,仄转脸窥望树冠上的雕巢。毫无疑问,它们是害怕 叫声会招来蛇雕粗暴的干涉和蛮不讲理的驱逐。刚排完粪的贵夫人大概没兴致搭理 那对鹩哥,听到尖叫声后,只是用鄙夷的神态瞄了鹩哥巢一眼,便扇动翅膀飞上蓝 天寻觅早餐去了。老毛和徐娘这才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继续筑巢。

  我实在想不通,这对鹩哥为啥还要回到大青树来筑巢?它们吃的苦还少吗?它 们受的罪还小吗?难道它们得了健忘症,昨天下午才发生的杀子血仇这么快就遗忘 得一干二净了?

  世界很大很大,它们有自由的双翼,哪儿不能栖身,哪儿不能安家,逃离苦海, 前头就是幸福的彼岸,干吗非要赖在这里与凶猛的蛇雕为邻?!

  这时,帅郎和两只幼雕也醒了,相继跳出巢来,站在枝头摇了数下翅膀,就像 人类睡醒后伸几个懒腰一样。老毛立刻振翅飞到树冠顶,栖落到一根枝桠上,讪讪 地朝雕巢靠近,看它这副样子,又想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洗肮脏的雕巢。武大大概 是想起了昨天下午掉下树去的不愉快经历,心有余悸,冲着老毛呦呀呦呀啸叫,不 让老毛接近雕巢;丸小则学帅郎的样,将排泄孔对准枝桠间的空隙,尾羽一翘,将 一泡粪尿后下树去。

  两只幼雕用特殊的身体语言向老毛表明,它们讨厌它,它们不需要它了,在它 们眼里,它已是多余者和不受欢迎者。

  我十分注意老毛的反应,它并没有因为终止了苦役而有丝毫的欣喜,恰恰相反, 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神情萎蔫,有气无力地拍扇翅膀飞回鹩哥巢遗址。就像一 个工人突然被老板炒了鱿鱼一样,表现出被解雇者的困惑,就像失业者似的垂头丧 气。徐娘也好像深深为老毛的下岗而苦恼犯愁,轻声鸣叫,小声嘟囔,反复唠叨, 无尽埋怨。

  清洗雕巢和照看幼雕,又脏又累又危险,没有任何报酬不说,还吃力不讨好, 稍有疏忽,还会招来残酷的惩罚,险些被满门抄斩,这种工作,没有了更好,有什 么值得可惜呢!

  然而,两只鹩哥惶惶不安,停止了筑巢,嘴对嘴叽叽喳喳叫着,完全是被主子 遗弃后无所适从的表情。






  奴隶这个词,电光石火般地在我脑海里划亮。

  我突然对鹩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究竟属于什么样的共栖关系有了新的启 迪和感悟。它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也不属于单惠共栖,也不是什 么假性共栖,而是一种在自然界十分罕见的类似于奴仆与主子的关系。我靠在石坑 里,点燃一支烟,认真思索着,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老毛和徐娘年轻时,肯定也是一对自由自在的鹩哥,同其它鹩哥一样,它们从 没想过要和凶猛的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出于对食肉猛禽天生的畏惧,它们远远看见蛇雕的影子就会吓得赶紧溜逃。它们将自己的巢建筑在远离蛇雕的河谷箐沟, 每年春秋两季,产卵抱窝,指望能顺顺利利地繁衍后代。不幸的是,高黎贡山的河 谷箐沟温暖潮湿,是有名的蛇乡,各种色彩斑驳的毒蛇或无毒蛇常不请自来,爬到 树上,光顾鸟窝,偷盗鸟卵,吞噬雏鸟。徐娘季季产卵,年年抱窝,但命运多舛, 每一次产下的卵还没等到孵化成鸟,便成了蛇的腹中美餐。每遭一次蛇灾,它们就 搬一次家,老毛就含辛茹苦筑一次新巢。可是,毒蛇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无论搬 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毒蛇的纠缠和侵扰。有一次,它们狠狠心改变鹩哥在枝繁叶茂 的大树上筑巢的传统习惯,将巢筑在悬崖绝壁间一棵枯死的小树上,虽然要飞很远 的路才能觅到所需的食物,麻烦是麻烦一点,但总算将几枚蛋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雏 鸟。然而,好景不长,某个下午,当它们从遥远的树林衔来虫子兴冲冲赶回家一看, 一条剧毒的五步蛇盘踞在它们的巢内……多少年过去了,它们产下过几十窝蛋,却 从没养大过一只小鹩哥。它们成了蛇的供食机器,留给它们的永远是失子的悲痛。 出于复制基因繁衍后代这样一种生命的本能,它们渴望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父鸟和 母鸟,把一窝雏鸟哺养长大,教它们如何筑巢如何觅食,在它们翅膀长硬后,把它 们送上蓝天白云。美好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它们只是普通的鹩 哥,体小力弱,无法与毒蛇抗衡,鹩哥生来就是蛇的食物,是绝对斗不过蛇的。有 好几次,它们目睹凶恶的蛇缠在树枝上,一个一个将它们的宝贝蛋吞进肚去,它们 无力阻止,更不用说有效反抗了。它们甚至不敢飞近正在施暴的蛇,它们知道,它 们一旦飞近毒蛇,不仅救不了宝贝蛋,反而会把自己也白白搭送进去。它们只能在 巢旁的天空飞来窜去,大声尖叫,拼命咒骂,强烈抗议。它们虽然善于鸣叫,堪称 鸟中歌王,音调变幻多端,咒骂的水准极高,是世界一流的最刻薄的叫骂,可谓唇 如枪舌如剑,但对不知廉耻的蛇来说,骂得再厉害也等于零,脸不会红心不会跳, 也不会败坏吞食鸟卵和雏鸟的好胃口,也许更悲惨,饕餮的蛇把它们的鸣叫当做宴 会上演奏的音乐,开胃助兴,吃起来更痛快更利索,而它们自己却骂倒了嗓子叫哑 了喉咙,白费口舌白耗精力。世界看起来很大很大,天高任鸟飞,到处都可以安家, 其实不然,对弱小的鹩哥来说,留给它们生存的空间很小很小,偌大的山野森林, 找不到一个能安身立命养育后代的安全去处。它们恨透蛇了,幻想能来一场蛇瘟, 普天之下所有的大蛇小蛇老蛇花蛇黑蛇白蛇,不管是毒蛇还是无毒蛇,一条一条统 统死光。假如意念能杀蛇,它们早就杀死成千上万条蛇了。遗憾的是,鹩哥这个物 种,权力意志是极其微弱的,它们最多能摆布蚜虫、蚂蚱、蟋蟀、地狗子这类低级 昆虫,或许还能从树上扳断几根树枝采撷几片叶子,再想得天花乱坠,也丝毫改变 不了弱肉强食的严酷现实。它们唯有哀伤,唯有叹息。苦难的生活,凄惨的遭遇, 过度的悲痛,使它们的青春韶华像流水一样很快消逝了,徐娘未老先衰,颈羽一根 根秀落,老毛也面容憔怀,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它们痛恨蛇类,因此,每当看到蛇雕捕杀毒蛇,尖利的雕喙啄瞎蛇眼,犀利的 雕爪剖开蛇腹,它们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暗暗喝彩,由衷地感到高兴,并产生一种终 于代它们复仇的快慰。它们仍然畏惧蛇雕,仍然望见蛇雕的影子就匆匆飞逃,但和 过去不同的是,畏惧之中还混杂着赞叹、钦佩和敬重,甚至有些许仰慕之情。

  某个黄昏,老毛和徐娘飞进怒江峡谷。它们的窝巢再次被毒蛇洗劫一空,几只 刚出壳的雏鸟死于非命。它们的心早因过度悲伤而麻木了,机械地扇动着翅膀,寻 找可以筑巢栖身的地方。它们路过大青树,路过那只盆形的蛇雕巢。帅郎和贵夫人 外出猎食还没有回来,只有一只出壳约三个星期的幼雕独自待在家里。小家伙很寂寞,瞧见一只七星瓢虫在树枝上爬,便好奇地跨出巢去,沿着树枝慢慢横移,去追 七星瓢虫。一阵风迎面吹来,把它吹得身体往后仰,它心里发慌,拼命摇动还十分 稚嫩的翅膀,尽量将身体的重心向前倾,那风儿好像故意在同它捣乱,突然间停了, 它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身体翻转下去。幸亏这是一根细树枝,它爪子紧紧攥住 树枝,身体倒悬在枝头,就像玩秋千似的晃荡。它爪子还很细嫩,肌肉也不够发达, 不可能吊很长时间。它竭力坚持着,呦呀呦呀叫救命。正飞经大青树的老毛和徐娘 看见了,在树冠盘旋了一圈,犹豫了一阵,飞降下来,一个用背顶着幼雕的身体, 一个用头推揉着幼雕的尾部,努力让幼雕翻转到树枝上去。不能用救死扶伤或见义 勇为这样的形容词来褒奖这两只鹩哥的行为,这显然太拔高它们了。动物也没有行 善积德以求来世的想法。它们之所以出手相救这只垂危的幼雕,实在是因为它们太 痛恨蛇类了;蛇雕是蛇的天敌,蛇的克星;这世界多一只蛇雕,就多一份替它们复 仇的力量,就能减少许多毒蛇的嚣张和猖獗!

  这是同仇敌忾的相助,为我所用的扶持,统一战线的典范。

  经过几番努力,倒悬在枝头的幼雕终于扑楞着翅膀挣扎着翻转到树枝上端来了。 就在这时,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来,亲眼目睹了老毛和徐娘是如何解救它们的宝贝 幼雕的。那只劫后余生的幼雕也呦儿呦儿向亲鸟诉说着自己被两只鹩哥拯救的经历。 正常情况下,蛇雕发现鹩哥,是不会讲什么客气,穷追猛撵捕而食之。此时此刻, 帅郎和贵夫人刚刚捕获到一条一米多长的三索锦蛇,食物丰盛,无意再动杀机,当 然,也不好意思把刚刚救了自己宝贝幼雕的两只鹩哥立刻就拿来当食物充饥。蛇雕 虽为禽兽,恩将仇报的事例也做不大出来。帅郎没有朝两只近在咫尺的鹩哥发出威 胁的啸叫,也没有扬喙舞爪表现出动粗的念头,贵夫人也许还亲善地凝望两只鹩哥, 某种程度表达了内心的感激之情。

  老毛和徐娘见了成年蛇雕,自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害怕,出于一种本能的畏惧, 拍扇翅膀想逃,但天已黑了下来,巨大的夜幕下,本来就危机四伏的老林子更显得 阴森可怖,鹩哥不是猫头鹰,不习惯在黑夜中飞行,要是现在摸黑离开大青树,很 难找到合适的地方过夜不说,东南西北连方向也辨不清,极有可能会一头撞在树杆 或山崖上,也许更糟糕,稀里糊涂飞进夜猫子的嘴里去。哦,两只成年蛇雕并没有 要驱赶它们的意思,还友好地在向它们行注目礼,这样的话,真还不如在大青树上 找个僻静的角落暂且过一夜,天亮了再走也不迟啊。两只鹩哥钻进下层树冠,在那 个树丫上相拥而眠。那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前来惊扰它们的好 梦。翌日晨,它们在大青树上啄食虫子充饥,又遇到晨猎归来的帅郎与贵夫人,它 们忐忑不安地躲在叶丛后面窥望,没发现两只成年蛇雕有任何要加害它们的迹象。 它们不由得萌生了要在这棵大青树上长期住下去的念头。这念头十分荒唐,却又非 常现实。蛇雕嗜食蛇类,不管多凶猛的毒蛇,一见蛇雕便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可以 断言,以这棵大青树为中心,方圆几里内的毒蛇死的死逃的逃,没有一条敢在这里 出没的。这才是它们梦寐以求的没有毒蛇踪迹的理想净土。它们吃够了蛇的苦头, 要想彻底摆脱蛇害,舍此之外,别无选择。它们试探着衔了几根枯枝在树丫上建窝 筑巢,帅郎和贵夫人明明看见了也不来干涉,这使它们欣喜如狂,胆子也大了许多, 老毛砌墙,徐娘铺草,很快筑就一只结构精巧的元宝状窝巢。它们都是饱经风霜有 一定生活阅历的老鹩哥,它们知道,光凭昨天将倒悬在枝头的幼雕救起来这一点, 要想长期得到两只成年蛇雕的庇护,要想让习惯于以小型鸟兽为食的蛇雕永远不对 它们动杀机开杀戒,哪怕食物匮乏饥寒交迫时也不来抓吃它们将来要孵化的小鹩哥, 是极不现实的。恩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变质,救命之恩也不例外。人情薄如纸,人情淡如水,更何况鸟情?只怕是比纸更薄比水更淡!它们晓得,蛇雕是强者, 它们是弱者,强者往往都是些寡情薄义喜怒无常的家伙,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卦就 变卦。世界上只有强者玩弄弱者的感情,而不可能相反,让弱者去利用强者的感情。 要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长期与蛇雕共栖在一棵树上,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它们 救过幼雕这件事为契机,做出能让蛇雕开颜欢心并对蛇雕生存有实际好处的事情, 以巩固它们之间极不相称因此也就极不牢靠的友谊。感情虽然靠不住,但利益是永 恒的。一旦蛇雕觉得它们是有用的,必不可少的,或者说失去它们会觉得很麻烦很 不方便,蛇雕才会打心眼里欢迎它们做邻居,并长久善待它们和它们的孩子,弱者 和强者才能和平共处共享未来。

  展示实用价值,才有存在意义。

  这时,那只幼雕在盆状窝巢里屙了一泡屎尿,干干净净的雕巢被弄得一塌糊涂。 贵夫人大皱其眉,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表情将幼雕赶出窝来,然后用嘴将污染的稻草 一根根衔出窝去扔掉。它显然很不喜欢做这项工作,小心翼翼地用嘴尖叼住未染上 粪便的草茎,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往外拉,那副活受罪的难受模样很像好莱坞女明星 为了赢得观众好感追求更大的票房价值而跑到难民收容所替一位患恶性痢疾卧床不 起的老头换洗被褥。尽管贵夫人十分的小心谨慎,但这档子活计操作起来难度系数 确实很大,在拉扯一团草丝时,一不留神,污秽还是溅到了它的嘴壳上。它赶紧将 嘴喙在树皮上擦了又擦,还瞪了幼雕一眼,咭哩咕噜小声叫骂起来,骂词大意是: 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尿床,要是我会用针线的话,非把你的屁眼儿缝起来不可! 我这么描写,绝非要贬低贵夫人。厌恶粪便是人(鸟)之常情;世界上再贤惠慈祥 的母亲,也不会喜欢孩子的粪便,性错乱和审丑者除外。何况蛇雕没有手,靠用嘴 喙清除污秽,其恶心程度可想而知。

  受了呵斥的幼雕怕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急欲躲开贵夫人,在枝桠上摇摇摆摆 行走,差点又要踩翻了。

  老毛和徐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有灵犀一点通,双双从树 丫起飞,兵分两路,徐娘飞到幼雕跟前,柔声轻叫,抚慰和照料心慌意乱的幼雕, 免得它一不留神又要在树枝上翻斤斗,老毛则飞到雕巢旁,卖力地将巢内肮脏的稻 草叼出去扔掉,又从山壁对割干净的草丝,将雕巢铺排得焕然一新。

  用嘴搬运沾满粪便的稻草,无疑是一桩又脏又累的活,不一会,老毛满头满脸 都溅落了污秽。蛇雕是典型的食肉动物,排泄物臭气熏天,闻多了鼻子就要失灵, 想呕又呕不出来。但老毛却干得非常起劲,无怨无悔。只要能够远离毒蛇,使自己 和后代存活下去,苦一点累一点脏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我想,老毛说不定边干活边朝一旁的贵夫人啁啾,用谄媚的神态说:尊敬的蛇 雕夫人,您哪能干这样的粗活,千万别再弄脏您高贵的嘴和您漂亮的羽毛了,从此 以后,清洗窝巢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哦,请允许我们在您的旁边搭一个巢,那我们 就可以随叫随到,为您和您的宝贝幼雕效力了。

  贵夫人当然很乐意两只鹩哥来替它干这些烦心耗神的琐碎杂事,尤其是帮它清 洗巢内的粪便,对它来说等于免除了它的苦役;替它照看幼雕也很重要,免得它外 出猎食老要提心吊胆生伯家里出事。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这样想,就让这两个傻瓜住 下来好了,反正不用开工钱,嘿,要是闹饥荒,还是伸爪就可以抓来吃的美味佳肴 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默许了两只鹩哥在下层树冠筑巢,说不定它还就地扳 下一根枯枝,当做建筑材料送给老毛,以示赞许。

  老毛和徐娘心花怒放,欣喜如狂,很可能跳起了鸟类舞蹈,还朝贵夫人发出一 串串感激涕零的鸣叫。

  一份卖身为奴的契约就此敲定,一种罕见的共栖关系就此形成。

  这对鹩哥高妙的生存策略获得了巨大成功,它们虽然比平时要辛苦得多,但却 换来了高度安全感。再也不用担心毒蛇会钻进它们的巢来,偶尔有一条缺乏自知之明的蛇游荡到大青树,它们一发出报警的尖叫,帅郎和贵夫人立刻就会将自投罗网 的蛇抓住撕碎并吞食掉。它们产下一窝鸟卵,稳稳当当地孵化成雏鸟,又顺顺利利 地抚养它们长大。当小鹩哥们拍扇长硬的翅膀,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老毛和徐娘 为自己终于成功地哺育大一窝小鹩哥而激动得浑身颤抖。

  多年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多年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

  假如我的上述推理成立的话,就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疑团:老毛和徐娘为什么在 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元宝状窝巢被毁坏、自己的老命也差一点葬送掉的情况下, 仍回到大青树来,企图重新成为蛇雕的邻居?它们多半是这样想的:蛇雕虽然无情, 毒蛇更为可恶。它们有过许多次惨痛的教训,到其它地方去筑窝建巢,不可避免要 被防不胜防的蛇类弄得家破鸟亡。在大青树生活,虽然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但却 有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要更小心谨慎,只要更勤快努力,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是 有可能将卵孵化成雏鸟又将雏鸟养大并送上蓝天的。要么带着一腔冤仇远走高飞, 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无疑要重蹈覆辙,像过去一样每产一窝卵都被毒蛇抢劫一空, 成为蛇类的供食机器;要么忍气吞声,忘掉这家子蛇雕屠杀四只小鹩哥的悲惨往事, 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像伺候主子一样伺候这家子蛇雕,别扭当然是别扭的,但却增 加了生存机率,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繁殖后代的成功概率。

  它们选择了重返大青树。这虽是无奈的选择,含泪的选择,却也是明智的选择。

  遗憾的是,这家子蛇雕不需要它们了,嫌弃它们了,它们便有了想当奴隶而当 不稳的苦恼。

  老毛和徐娘站在旧巢废墟上,嘴对嘴呦呦呀呀喳喳小声鸣叫着,像是在商议着 什么。突然,它们扇动翅膀飞离了大青树,朝我飞来,栖落到离我仅有两步远的一 块石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它们本能地掠翅想逃, 但它们互相凝望了一眼后,又收敛起双翼,打消了飞逃的念头。我有一种感觉,它 们飞到我面前是有意要来跟我套近乎的。我索性又跨前一步,并蹲下来,这样,我 和这对鹩哥彼此相距只有数寸远了。它们仍没有飞走,只是有点紧张,在石板上互 相挤来挤去。我伸出一只手去摸徐娘的背,徐娘轻叫一声,双腿弯曲蹲了下来,全 身羽毛蓬松,抬头张嘴,做出雏鸟乞食的动作来。我一不做二不休,将徐娘捧在手 掌上,轻轻抚摸它的脑壳和脸颊,并用手指逗弄它的嘴喙,就像亲鸟在给雏鸟喂食 一样。它没有挣动,还在我指尖上吮咂,并顺从地用嘴壳摩挲我的手背。绝对是小 鸟依人的可爱模样,虽然它的鸟龄已经不小了。可我将它举到我眼前仔细打量,却 发现它双眼紧闭,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一阵阵颤抖,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惧。

  一只野生鹩哥,是不会愿意和人亲近的,更不用说喜欢人用手去抚摸它了。它 克制住对人的天生惧怕,让我随意摆布,究竟为的是什么呀?

  就在我捧着徐娘观赏时,老毛飞进石坑,里里外外跳跃着,这儿看看,那儿瞧 瞧,像在找寻着什么。我刚好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老毛眼 睛突然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立刻跳到我脚跟前,叼起那只烟蒂,一步步 跳出石坑,跳到悬崖边缘,嘴壳一扬,将烟蒂甩下深渊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老毛这个捡拾烟蒂又扔掉的行为,和它清洗雕巢的动作何 其相似,难道它……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徐娘拍扇翅膀飞回大青树去了,过了一会,它叼着两根树 枝飞了回来,一头扎进石坑,堆在一个V字形的石旮旯里。老毛扔掉我的烟蒂后,也 飞过去和徐娘一起忙碌。它们一刻也不停地从大青树旧巢废墟搬运来树枝草棍,积 累了一定数量的建筑材料后,便筑起巢来。它们用唾液将树枝草根润湿,就像涂了 层透明胶水,粘贴在石头上,搭起一个元宝状的架架,然后用较粗的稻草一根一根 编织在架架上,围起一圈墙壁,又叼来金丝绒般柔软的草丝,一层层铺垫在窝巢内。大约辛苦了三个半小时,一只崭新的鹩哥巢便差不多快要竣工了。在它们筑巢的过 程中,我怕惊扰了它们,坐在石坑边缘,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悬崖上唰唰响,吊 下一只竹篮来,哦,是我的藏族向导强巴给我送午饭来了。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竹篮 子,徐娘急忙扔掉嘴里的草丝,从新巢里跳出来,蹲下身体,蓬松背羽,张大嘴巴, 呦儿呦地朝我发出雏鸟乞食的叫声。老毛则飞到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用爪子刨抓, 用嘴喙啄咬,似乎要帮我清洗粪便。那夸张的姿势,那紧张的神态,那谄媚的表情, 那逼真的动作,都和在大青树冠当蛇雕逼近它们的窝巢时它们所作出反应一模一样, 目的是为了讨取我的欢心,抑制我的攻击冲动。

  我明白了,它们卖身为奴,把我当成了新主人。我曾两次摆弄过活蛇,在它们 眼里,我也是蛇的克星,投靠我,也能像投靠蛇雕一样,免遭蛇的侵袭和毒害。大 青树上那家子蛇雕嫌弃它们了,它们要继续为奴的话,不得不改换门庭。我在石坑 里生活了近两个月,朝夕相处,彼此已十分熟悉,还两次救过它们,它们对我有信 任感。在它们的眼里,我也许是一只不会飞的大鸟,也许是一只不杀生的好心肠的 无毛裸猿。它们要躲避无孔不入的毒蛇,它们要繁衍养育自己的后代,唯一的选择, 就是给我当奴隶。徐娘之所以忍受着对人的一种本能的恐惧,让我抚摸它的身体并 把它捧在手掌上,老毛之所以把我扔在地上的烟蒂叼出石坑去,目的很明确,就是 要向我证明,它们和我共生共栖,是能给我带来生存上的好处和利益的。它们固执 地认为,共栖的一方若无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就无法将这种共栖关系长 久保持下去。

  我刚才坐过的石坑边缘,非常干净,连小石子和泥屑也找不到。老毛东张西望, 又蹦又跳,啾儿啾儿叫着,显得很失望很焦急的样子。它见我又要迈步向前走,跳 到我的面前,拦住我的去路,平撑开翅膀,渴盼的眼光死死盯住我,啾咿儿你好— —啾咿儿你好——用含混的声音模仿着我平时跟它们打招呼时经常说的“你好”这 句话,像在泣诉,像在乞求。我知道,它希望我能屙出些粪便来,这样它就能为我 清洗窝巢了。可我没有随地大便的习惯,再说石坑里还有一只雌鸟,虽然物种不同, 但总归是异性,就这样脱掉裤子解手似乎不太雅观,我只好掏出纸烟来,一截一截 掰碎,扔在地上,权当是我的排泄物,以满足老毛的愿望。老毛大喜过望,迅速将 我的纸烟叼起来扔出石坑去。

  真是标准的鸟奴。我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我决计答应它们的请求,同意它们与我共栖。


  END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3:32
标题: 白象家族-1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儿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哗哗直响山那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我写了封家信,看看小闹钟,已是半夜12点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就在这时嘭嘭嘭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独自住在名叫橡胶坪的箐沟里,替曼广弄寨子看守100多亩橡胶园,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寨子在山外,离这儿有10里远深更半夜,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谁会到我这儿来呢谁呀我大声问,没人回答嘭嘭嘭,的敲门声还在响,我耳朵贴在门缝谛听,透过雨声,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我想,也许是过路的地质队员或淘金的山民,雨夜行走时摔伤了,看见灯光,摸到我这儿来求救的我提着马灯,拉开门闩夹着雨雾的风迎面扑来,湿漉漉,凉冰冰的,冻得我鼻子发痒张嘴就想打喷嚏阿我刚张大嘴,还没来得及把喷嚏打出来,便吓得魂飞魄散,已窜到鼻孔的喷嚏被吓得缩了回去在马灯的照耀下,我看见门口站着一头象.

  准确地说,是站着一头和我差不多高的约两岁龄的小象.我是个知青,从小生活在上海,两年前下放到西双版纳来插队落户,小时候曾随父母到上海动物园看过大象,觉得长鼻子大耳朵挺好玩儿挺可爱的,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野生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上来,顺着脊梁往上蹿脑子像被冰冻了一样,思维停滞,全身发麻,两腿抖得像在弹琵琶,着粗气完了,我想,小象后面必定跟着母象,我早听说过野生大象的厉害,长鼻子一卷,就可以把人拦腰提起,狠狠一蹄子就可把人踩扁,我算是活到头儿了.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母象跟进来,木门被风刮得乒乓响雨丝飘进来,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身上被淋得透湿,冷得直打哆嗦,等脑子清醒了些,便大起胆子从门洞探出头去看,闪电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院子里只有几株芭蕉两棵樱桃一副石碓,不见有什么母象,我的脑子这才转了个弯儿,心想,或许是一头与象群走散的小象,在雨夜迷了路,稀里糊涂跑到我这里来了,饥寒交迫的动物找地方躲雨,这是很平常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老天下了一夜暴雨,早晨我开门一看,一对马鹿挤在我的小厨房里,正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堆在灶台上的锅盐,铁锅被掀翻脸盆被踩扁,把我的厨房弄得一塌糊涂,看见我,它们飞也似的逃走了我关上门。

  举起马灯,仔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哦,它是一头罕见的小白象,除半截鼻子银灰色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均为白色,它全身被雨水打得精湿,四只象蹄沾满泥巴,右耳朵撕裂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正滴着血,看见我走近,它眼睛里闪出一种惊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已精疲力竭了,还没站直,四膝一软咕咚,又倒卧在地,它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我摸摸它的额头,有点儿烫手看来,这是一头在风雨中误入迷途失散离群的小象,孤独无援,雷霆,暴雨和漆黑的夜把它吓坏了,挨饿受冻,感冒发烧万般无奈才跑到亮灯的草房来寻求帮助的。

  我烧起一炉炭火,屋里暖和了许多,又熬了一锅糖粥,连同几片退烧药,喂进它嘴里,还用半瓶红汞将它受伤的耳朵止住血。它的鼻子是银灰色的,我就叫它,银灰鼻。下半夜,银灰鼻身上烤干了,烧也退了,卧在我的身边沉沉睡去,我守着炭炉,担心还有别的大象会闯进来,一夜没敢合眼黎明时分,雨停了,山上传来茶花鸡的报晓声,一抹曙光映红了窗户,小白象银灰鼻还没醒,我暗暗寻思,要不要趁它在睡梦中,用一根铁链子将它的腿给绑住,一头活的小象,卖给动物园,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我蹑手蹑脚取下挂在泥墙上的铁链子,刚要去绑它的腿,突然山箐里传来大象高亢嘹亮的吼叫声,银灰鼻耳朵挺灵,立刻就醒了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门口,举起鼻子就,嘭嘭嘭,地敲门还兴奋地,呦呜呦呜的叫。

  山箐里那可怕的象吼声迅速往草房移近。大象是一种报复心很强的动物,假如我强行将银灰鼻羁押在我的草房子里,它们一定会破门而入,荡平我的家,我不仅得不到银灰鼻,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我无可奈何地扔掉铁链子,拔开门闩银灰鼻跨出门去,撒开腿急急忙忙向山箐奔跑不一会儿,绿树掩映的山箐里,传来母象和小象欢天喜地的吼叫声,虽然有树叶遮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不难猜测,忧心如焚的母象见到失散的银灰鼻,一定激动得喜泪直流,用长鼻子紧紧将银灰鼻搂进怀里,亲吻抚爱,用象的语言诉说着思念之情银灰鼻则依偎在母象温暖的怀抱里,叙述离群后的惊险遭遇。

  母子团聚的情景当然很感人,然而,我被折腾得一夜未睡还白白赔了一大锅糖粥和几粒退烧药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山上挖了一担野木薯,沿着一条野兽踏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挑回家绕过一棵榕树,突然,我觉得身后的扁担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重量骤增,怎么也走不动,我以为是树枝或藤蔓钩住了我的扁担,左右晃荡了几下,却仍无法解脱,我扭头望去,妈呀一头小山似的大白象,用长鼻子紧紧拽住我的挑绳,我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扁担和箩筐掉进草丛,木薯撒了一地大象干吗缠着我呀这时,榕树后面又闪出一头象来,这不是三天前跑到我的草房子来避雨的小白象银灰鼻吗银灰鼻走到我身边,鼻子搭在我的肩上,鼻尖绕过我的脖颈呼呼往我耳根吹气,眨巴着晶亮的眼睛,表情很天真,好像在说别害怕,没有谁会来伤害你的,然后,它又蹿到那头大白象跟前用脑袋撞大白象的身体呜噜呜噜,吼叫,似乎在埋怨,你干吗那么粗鲁呀,瞧,把帮助过我的这个人快吓出心脏病来了。

  那头大白象鼻子弯成钩状,硕大的脑袋一上一下运动着,像是在朝我点头,又像是在朝我鞠躬,用象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歉意我早就听说过,象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爱憎分明,看来银灰鼻是专程前来向我道谢的。我抹去脸上的冷汗,站了起来,银灰鼻不断用鼻尖嗅闻我的身体,摩挲我的脸和脖子,十分亲热,把内心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大白象则用鼻子将掀翻的箩筐扶正,并将散落在草丛里的木薯捡回来装进箩筐。我镇定下来,仔细端详着大白象,它的身体白得像汉白玉长着稀稀疏疏的浅蓝色的毛,蒲扇似的耳朵,布满褶皱的鼻子背脊隆起,脸颊的皮肤有些松弛,目光文静,透出温柔和慈祥。

  世界上现存两种大象,非洲象和亚洲象,非洲象体型大,成年雄象体高可达3,5米,重7吨,耳朵很大,呈三角形,无论雌象还是雄象都有伸出口腔的发达门齿,俗称象牙。亚洲象体型小一些,成年雄象体高2,7米,重5吨左右,耳朵也较小,呈方形只有雄象才长出长牙。

  正在帮我捡木薯的大白象,是一头中年母象,它处处呵护小白象,不难判断,它是银灰鼻的妈妈,根据它的身份和肤色,我给它起名叫,白玉娘。我抓起一根木薯,塞进银灰鼻的嘴里,野木薯含有丰富的淀粉,甜脆爽口,是大象最爱吃的食物之一,银灰鼻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木薯,高兴得翘起了鼻子这时,我左侧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我斜眼望去,一头长着两只象牙威风凛凛的雄象,正在用鼻子卷食青翠的竹叶,我再往右看,一人多高的斑茅草丛里,还有好几头大象,我心跳又开始加速,生怕遭到不测,匆匆收拾好箩筐就想离去,银灰鼻用鼻子扯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白玉娘干脆用鼻子从我手中卷走了扁担,银灰鼻绕到我背后,用鼻子顶着我的脊梁往左侧的凤尾竹林里推搡,银灰鼻年纪虽小,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快,我就被推到正在卷食竹叶的威风凛凛的雄象面前。

  这也是一头白象,身高足足有2,7米,体格魁伟,两只象牙伸出口腔的部分就有半米多,四条象腿就像四棵椰子树,额头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显得异常凶猛,它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突然昂起脑袋,鼻尖朝天,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地吼了一声,就像惊雷在我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腥臭难闻,两只象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牙尖正对着我的眼窝,相距仅数寸,那条长鼻子在我头顶左右挥舞,呼呼作响,事后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认同仪式,表示对我的情感接纳可当时,我恐惧得差点儿尿裤子,要不是小白象用鼻子抵住我的背,我肯定会瘫倒在地上的。

  雄象的长鼻子在我的头顶缠绕舞动了一阵,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这才转身卷食竹叶去了这家伙的吼叫声太厉害了,就像霹雳一样,我就叫它,霹雳雄,霹雳雄是这群白象的首领,估计也是银灰鼻的父亲这时,从霹雳雄身后闪出一头雌象来,看上去比白玉娘要年轻,皮肤也更有弹性,矜持地用鼻子在我额头和脸上吻了吻,我第一次被大象亲吻,感觉就像被盖了橡皮图章一样,亚洲象实行一夫多妻制,我猜想这头成年雌象大概是霹雳雄的偏房,便给它起名叫,二姨太.

  参见了头象霹雳雄和雌象二姨太,银灰鼻又不由分说把我推搡进榕树的右侧,在一个蚂蚁包前,站着一头老公象,白色的皮肤已被岁月风尘染成土黄,肩胛上还有好几块青色的癣瘢,背脊隆得厉害,耳朵像两片枯黄的树叶,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上了年纪快要被死神收容去的老象,只有那两只伸出口腔呈八字形的象牙,仍闪烁着金属般耀眼的光泽,证明它曾有过如火如荼的青春年华,它垂着长鼻子,闭着眼睛,就像老僧人定似的一动不动,银灰鼻用鼻子淘气地在它脸上,啪啪,拍打了数下,它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认识了我,便又闭目养神了我觉得这头老公象已衰老得有点儿痴呆了,于是给它起名叫老阿呆。接着,银灰鼻又把我领进斑茅草丛,那儿有一头约五六岁龄的少女白象和一头约七八岁龄的少年白象正在吃草,少女象肥头大耳,相貌富态,我到它面前时,它用鼻尖钩起一捧泥土,长鼻子一扬,就像莲蓬头淋浴器一样刷,地将泥土从我头上淋下来,我被呛得不能呼吸,但我晓得,少女象这样做并没恶意,在象的社会,泥浴是一种高级享受,互相用鼻子抛撒泥沙,帮助对方泥浴,是团结友爱的象征,它把我当做同类来对待了,真是一个十足的傻丫头,好吧,我就叫它,傻丫头少年象大概正在长身架,看上去有点儿偏瘦,肋骨一根根突兀着,隆起的脊椎清晰可见,这家伙嘴很馋,也有点儿霸道我手里还捏着一根木薯,它鼻子,吧,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手一松,木薯掉在地上它立刻用鼻子将木薯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我就叫它,饿痨鬼,好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共有七头白象,一个完整的白象家族。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3:33
标题: 白象家族-2
  亚洲象的体色通常为深灰色,白色的大象十分罕见,物以稀为贵,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白象是美好幸福的象征,寨门上刻有白象木雕,缅寺里造有白象泥塑,姑娘们爱挂白象银项链,猎手用虎牙雕一只白象挂在胸口当吉祥物,民间有这样的传说,能见到白象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无病无灾,五谷满仓,子孙满堂。

  而我,不仅见到了白象,而且与整个白象家族交了朋友,虽然在与这些庞然大物相识的过程中,我吓出了几身冷汗,但有惊无险,认同仪式结束后,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幸运者的感觉,我相信这个白象家族能给我带来好运,我是个上海知青,所有的亲人都在上海,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看护橡胶园,未免感到孤单有了这些白象朋友,起码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一些,能减轻我的孤独与寂寞我慷慨地将两箩筐木薯全送给七头白象吃,希望与这个白象家族的友谊能延续并发展下去。

  研究资料上介绍说,非洲象和亚洲象相比较,非洲象性格刚烈,不易驯养,亚洲象性格温驯,较易驯养,亚洲象额部两侧有两个很明显的鼓突,俗称,智慧瘤而非洲象没有,因此亚洲象的智商普遍要比非洲象高一些。

  不愧是长有智慧瘤的亚洲象,这群白象确实很聪明,我抚摸着它们的身体叫它们的名字,几遍之后,它们就记住了,我一喊,白玉娘白玉娘就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一叫,二姨太二姨太就会跑过来,一点儿也不会弄错。

  它们在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里活动,每当我路过那里站在一块蟾蜍形的磐石上,大喊几声银灰鼻的名字,象群就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去见我的白象朋友时,当然忘不了带些甘蔗,芭蕉,树菠萝等水果,它们便会让我待在它们中间,同它们一起玩耍,有几次天晚了,我就同它们一起睡在树林里。

  我发现,幼象在象群社会特别受宠,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在路上行走还是夜里宿营,银灰鼻总是被夹在中间,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兽袭击,成年象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要匀一些给银灰鼻尝尝鲜,我从没见霹雳雄或其他象动手揍过银灰鼻。有一次,霹雳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气还是不小心银灰鼻一扬鼻子,将一团沙土抛进霹雳雄张开的嘴巴里,霹雳雄吭哧吭哧,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口腔里拼命掏挖,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银灰鼻这一行为,无疑是对长辈的不恭,或者说是对头象的冒犯,我忍不住为它捏了一把汗,我想,霹雳雄肯定会挥舞长鼻抽得它满地打滚,出乎我的意料,霹雳雄吐净嘴里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银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尘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惩罚,对幼象如此宽容,着实令我感动。

  还有一次,银灰鼻在澜沧江边沙滩上行走时,不知怎么搞的,右前蹄卡在两块卵石中间,崴了脚脖子,一瘸一拐,怎么也跟不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来,守候在银灰鼻身边,无怨无悔地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等银灰鼻崴伤的脚恢复正常了,象群才离开澜沧江边。

  七头白象对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呆的象牙,转动它的脑袋,它也不生气,我用一串芭蕉做诱饵,饿痨鬼会一个劲儿朝我鞠躬,模样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头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压水龙头似的喷射到我身上,替我冲洗身上的肥皂沫,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会将鼻子弯成L状,让我坐在它的鼻子上荡秋千,二姨太每次见到我,都要像盖橡皮图章一样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外国礼节,霹雳雄是头象,态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会为了一点儿食物来讨好我。但每次我要离开时,它都朝我的背影挥舞长鼻发出如雷的吼声为我送行当然,与我最要好的还是小白象银灰鼻,每次见到我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条灵巧的鼻子缠住我的胳膊不放,它喜欢用额头抵住我的脑壳,和我玩儿顶牛的游戏,我当然不是它的对手,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让它移动半步,而它轻松地跨前两步,我就站立不稳,节节败退,高兴得它,呜噜呜噜,直叫。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树前霹雳雄突然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高翘起,去撩拨树冠。开始我以为它要卷食鲜嫩的香椿叶子大象的食谱很广,各种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矮的树,就踮起后肢用鼻子采撷嫩树叶吃,可这次它将一片树叶扯下来后,并没塞进嘴去咀嚼,仍直立着鼻子朝天做钩拉状,其他白象也都停下来,学着霹雳雄的样子,踮起后肢竖起鼻子呼呼朝树冠吹气,我手搭凉棚抬头仔细望去,树冠的一根横杈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蜂窝,有一些蜂子在窝巢边飞翔,我认识这种蜂,当地老百姓称为岩蜂学名叫熊蜂,巢筑在大树或陡岩上,采集野花酿蜜,蜜汁金黄馨香扑鼻,味道好极了,显然,霹雳雄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蜂窝扯下来,遗憾的是,它竖直身体再加上鼻子的长度,仍够不着蜂窝,还差着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捞月,屡屡落空,这棵香椿树并不太高,树干上有瘿瘤和横枝可供脚踩,我是能爬上去将那只蜂窝弄下来的,可我晓得熊蜂的蜜虽然好吃,熊蜂却不好惹,熊蜂个头大,身上长满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长又尖,遇到入侵者,会群起而攻之,我犹豫着不敢贸然行事,白象们在树下乱哄哄地闹了一阵,无奈地吼了几声,准备撤离了,银灰鼻流着口水,愤愤地甩着鼻子,从我面前走过去。

  突然,我脑子一热,大叫一声站住象群停了下来,惊愕地望着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奋力爬树,我想,为了友谊,冒点儿风险还是值得的,我攀住树枝,很快爬到悬挂着蜂窝的那根横杈旁,折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窝伸去,七头白象都站在树下翘首望着我,白玉娘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好像是在提醒我千万要小心,我用枝丫叉住蜂窝的顶端,猛力戳去啪土块崩碎,椭圆形的蜂窝在横杈上摇摇欲坠嗡无数熊蜂争先恐后地从蜂窝钻出来,发现是我在捣鬼,便铺天盖地朝我飞来,这时候,我想罢手也不行了,我咬紧牙关,横下心又用枝丫对准蜂窝戳了两下,蜂窝终于掉下树去嘣,的一声摔成八瓣,愤怒的熊蜂飞到我头顶,黑鸦鸦一片,把阳光都遮住了,我赶紧甩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但是已经迟了,有几只熊蜂撞到我头上,蜇了我两口,疼得我心惊肉跳,手一松从树上摔了下来,完了,我想,从七八米高的树腰跌下去,不跌断脊梁算是幸运的,最轻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我是背朝下跌下树的嗵我感觉到软绵绵的好像摔在席梦思床上,颤悠颤悠还挺有弹性的,哦,守候在树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将象鼻互相搭拢,像是临时安起一张吊床,我就掉在了象鼻吊床上,但熊蜂仍盯着我不放,嗡嗡嗡嗡朝我冲飞过来。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贪嘴的山民捣毁蜂巢,熊蜂穷追不舍,山民跳进水里,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刚探出头来呼吸,熊蜂便群起而攻之,倒霉的山民被叮得浑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着脑袋,不晓得往哪里躲才好这时,霹雳雄用鼻尖卷起一团泥沙,富有弹性的长鼻子弓起又绷直,就像一只大弹弓一样刷,的一声,泥沙形成一个扇面向我头顶飞射,其他几头白象也学着霹雳雄的样子,向蜂群抛撒泥沙,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纷纷中弹坠落,却不肯退却,仍前仆后继俯冲下来,白象们更起劲儿地用鼻子弹射泥沙尘埃弥漫,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起一层残缺不全的熊蜂尸骸,熊蜂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败将终于连成一条黑线,盘旋而上,在香椿树冠绕了几圈后,逐渐飞远了,地上那只摔碎的蜂窝,有十几块蜡制的蜂房,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白象们兴高采烈地用鼻子蘸着蜂蜜送进嘴里吮咂,一面吃还一面朝我点头致谢,我头上被熊蜂叮蜇了两口,又红又肿,胀疼得厉害白玉娘用潮湿的鼻尖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肿块,就像在给我按摩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会儿,我头上的肿块就小了许多,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以后,白象家族和我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有几次,我上山砍树修补草房,盖建猪圈,它们就替我将沉重的木料拖下山来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10天,小白象银灰鼻还领着象群到橡胶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我虽然没有给这只老虎检查过身体,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年老体衰捕食过箭猪的伤病虎一般来说,年轻健康捕食能力强的老虎,是不会冒被枪弹击毙的危险去攻击人的,老虎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足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隐蔽性极强,人还离得老远,躲在草丛中的老虎就主动避开了,但年纪大的老虎或受过伤的老虎就不一样了,老虎上了岁数,追不上飞奔的麂子马鹿,饥饿难忍,就去抓行动缓慢的箭猪吃,箭猪虽然肉质鲜美但浑身长满硬刺,虎吃箭猪犹如人吃河豚,人是拼死吃河豚,虎是拼死吃箭猪,虎在撕扯箭猪时稍不留心就会被刺伤爪掌和口腔,时间一长就发炎溃烂,无法再追逐和噬咬猎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会铤而走险袭击人,变成凶暴的食人虎两足行走的人,因为会制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包括老虎在内所有的猛兽都畏惧人,走路要穿鞋御寒要穿衣下雨要顶伞太阳下要涂防晒露的人,因为养尊处优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虎豹豺狼哪种猛兽都可轻易将单个的人置于死地。


  我是在山上捡了一竹篓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这只老虎的,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刮的是东南风,我顶风行走,远远就闻到一股食肉兽的腥骚味,要是刮的西北风,我处在上风口,稀里糊涂走进那片茅草丛,饿虎会不声不响蹿出来,从背后将我扑倒并立即用娴熟的技巧咬断我的颈椎,闻到刺鼻的腥臊味后,我停了下来,朝飘来气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幽暗阴沉,我什么也没看见,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斓的虎皮是绝佳的迷彩服,极不容易分辨出来,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茅草丛扔去,还大声喊叫着,为自己壮胆,那块胡乱扔出去的石头,鬼使神差地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见石头砸落下去,草丛里突然跳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近三米长的身体黑黄相间色彩浓艳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飞石击中的老虎吹胡子瞪眼地啸叫一声,我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过,赤手空拳与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劲儿,虎的奔跑速度远胜过人,惟一有效的自我解救办法就是当虎朝你奔来时,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拼命喊叫,虎生性谨慎多疑,还有点儿欺软怕硬,见你不怕它,反倒产生疑虑,害怕有诈,会迅速掉头离去,我虽懂得这一点,但真见了虎,却没有胆量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迎面朝虎奔去,人类天生畏惧虎,谈虎色变,见虎腿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这种心理弱势,我扔掉竹篓,本能地转身拔腿就逃,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练过百米赛跑,跑得还是蛮快的,但虎的跳跃如闪电般迅疾,三蹿两跳,转眼就把彼此的距离由七八十米缩短到三四十米,再继续跑下去,我只能是跑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抬头张望,前方十几米远处有一棵麻栗树,我儿时就听说过,老虎不会爬树,我要是能爬到树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骑在树冠上,朝树下的老虎扮扮鬼脸吐吐口水什么的,或者干脆撒泡尿淋在虎头上,就算免费请它喝可口可乐了。


  我拼命往麻栗树奔,老虎穷追不舍我倒是赶在老虎前头跑到树下了,但我前脚刚到,老虎也后脚赶到,彼此仅有几步之遥,人类远古的祖先虽然是猿猴变的但到了我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说来惭愧,我爬树的技巧太一般了,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树干,经常是爬上去两米又滑下来一米,要来回折腾数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会咬住我的脚跟把我拽下树来的,哪有时间让我从从容容爬树,我只好绕着这棵数围粗的麻栗树转圈儿,希望能把老虎的头转晕,好趁机逃脱,才转了几圈儿,老虎的头没转晕,我自己的脑袋倒转得晕晕乎乎了,眼睛一阵阵发黑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这儿离橡胶坪不远,是白象家族的活动区域,我扯开喉咙大叫起来救命啊,银灰鼻救命啊,霹雳雄。

  我的呼救声随风飘荡,在山谷回响我又围着麻栗树转了两圈儿,老虎已快踩到我的脚后跟了越急越见鬼,我一脚绊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摔了个嘴啃泥,老虎倏地竖直身体,摆出饿虎扑食的架势,乳白色的虎腹向我压了下来,血盆大口也向我张开来,我灵魂出窍,四肢僵木,呆呆地望着即将扑到我身上来的老虎,完全丧失了反抗意识,就在这时我看见张牙舞爪的老虎突然身体横了过来,虎脸皱成一团,疾吼一声,在空中挺了一下腰,然后就蹿了出去哦,原来是白象霹雳雄已来到麻栗树前,象眼怒睁,象鼻挥甩,正朝虎示威呢灌木丛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里面还有好几头白象的身影白象家族就在附近,听到我的叫声后,便赶来救援,就在老虎快要扑到我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霹雳雄用长鼻抽打虎腰,用长牙刺戳虎背,迫使老虎放弃了对我的扑咬。

  老虎蹿出三米多远,旋转身朝霹雳雄咆哮,虎爪在地上抓刨着,扬起团团尘埃,虎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龇牙咧嘴,跃跃欲扑霹雳雄平举着象牙,高擎着象鼻,做出应战姿态,但虎却引而不发,发出更猛烈的虎啸,血盆大口喷出更浓烈的腥臊气息惊心动魄的虎啸声,犹如夺命的咒语,食肉兽口腔里的血腥气流犹如摄魂的利器,霹雳雄摇动长牙甩打鼻子竭尽全力与虎周旋显然,这只饿虎不愿放过我这顿美餐,想把霹雳雄吓唬走回头再来收拾我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象是食草动物的魁首,虎是食肉动物的霸主,仅从体重和力气来衡量,一头成年象抵得上好几只成年虎,然而,虎是职业杀手,虎爪虎牙是进攻性武器,象是素食主义者,是大自然的和平主义者,象鼻象牙看起来挺厉害,却是防御性武器,因此,总的说来,虎还是象的天敌,尤其是身躯伟岸凶猛异常的孟加拉虎,经常袭击象群,扑咬幼象,据统计,亚洲象中,约有30%以上的幼象遭虎杀戮。


  灌木丛里,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将银灰鼻,傻丫头和饿痨鬼拱围在中间,以防偷袭。我的处境仍十分危险,我只有爬上树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霹雳雄替我挡住了恶虎,我翻身起来去爬树,但手脚都是软的,爬上去又滑下来,就像在玩儿滑梯。那只恶虎虽然上了点儿年纪,但身手依然矫健,忽地蹿到东欲咬象腿,忽地转到西,厮打象耳,霹雳雄在虎的威逼下,一步步往后退却我晓得,霹雳雄的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此时此刻,分分秒秒对于我来说都性命攸关,可心里越是急,头上越是冒冷汗,手脚就像是柳絮搓成的,连树干都抱不稳灌木丛中的那几头白象呦呦,朝我吼叫,催促我赶快上树,霹雳雄快被孟加拉虎逼离麻栗树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又从树腰滑落在地,我已经绝望了呦呦突然,小白象银灰鼻扬鼻吼叫一声,从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的护围圈里钻出来,撒腿朝我奔来,这相当危险银灰鼻才两岁,象的生长速度慢,幼稚态很长,换句通俗点儿的话说,就是童年期很长,要到十五六岁才发育成熟,两岁龄的鼠已经可以做爷爷了,两岁龄的虎也可以脱离母虎自行闯荡独立猎食了,但两岁龄的象却仍然毫无自卫能力,需要依赖母象的照料和保护,细皮嫩肉的银灰鼻,正是孟加拉虎垂涎三尺的美食,那只恶虎完全可能趁它脱离成年象护卫圈之际,蹿过来袭击它。



  白玉娘心急火燎,拔腿追上来嗖,地将长鼻横在银灰鼻面前要拖它回去,银灰鼻用力撞开白玉娘的鼻子,仍向前狂奔,白玉娘只好贴在银灰鼻身边一起奔了过来银灰鼻来到麻栗树下,它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树干上,鼻尖钩住我的胳膊,往上提拉,嘴里还,呦呦,急促地叫唤,我明白它的意思,那是让我踩着它的背爬上树去,这时,白玉娘也赶到了长鼻子伸到我的胯下,就像升降机一样把我往上举,我双脚用劲儿在地上一蹬,借着白玉娘鼻子那股升力,爬到银灰鼻的背上我扶住树站立起来,又像走楼梯一样,从银灰鼻的背登到白玉娘的背,举手试了试,还差尺余即可够着树腰那根横杈了,我一个蹿跳,总算攀住那根横杈了,就像玩儿单杠那样想翻爬到横杈上去,可力气总嫌不够,吊在横杈上,两只脚踢蹬了十几下,身体仍悬在半空。

  突然,我觉得脚底似乎踩着了什么,有了垫脚的支点,引体向上就容易多了,一使劲儿,谢天谢地,我终于翻上了横杈,低头一看,白玉娘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擎,粉红色的鼻尖上还有我踩出的脚印哦,是白玉娘用象鼻当垫脚石,帮我脱离了险境我获救了,我安全了,我算是体会到了虎口余生的惊险。

  我骑在横杈上,搂着树干,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往树下望去,恶虎疯狂地咆哮着,逼迫霹雳雄往后退缩,突然,虎腰一旋调转方向,直奔灌木丛离麻栗树约七八十米远的灌木丛里,站着老阿呆,二姨太饿痨鬼和傻丫头,老阿呆虽然是头公象,但年事已高,老态龙钟显然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二姨太乃女流之辈,没有可当武器的尖利象牙,呐喊助威敲敲边鼓当当副手还行,难以担当与孟加拉虎正面交锋的重任,饿痨鬼只是一头七八岁的少年象,象牙还没有长出来,也不能与老虎匹敌,傻丫头才五六岁,弱不禁风的少女,正是老虎感兴趣的攻击目标。

  包括百兽之王老虎在内的一切食肉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柿子拣软的捏,猎物挑弱的咬,那只恶虎肯定看到我已经爬上麻栗树,奈何不得我了,便及时转移袭击目标,扑咬尚未成年的小象

  开始它想攻击年龄最小的银灰鼻,但看到身强力壮的霹雳雄和母象白玉娘都在银灰鼻身边,怕不易得手,便转而蹿向灌木丛孟加拉虎行动敏捷,奔跑如飞,一眨眼便已出现在一老一雌两少四头白象面前,二姨太反应最快,使劲儿在饿痨鬼的屁股上抽了一鼻子,带着饿痨鬼钻进一条乱石沟去,傻丫头吓得直往老阿呆身后躲,老阿呆缓慢地摇动着象牙和象鼻,摆开应战的姿态

  霹雳雄尾随老虎跑出去几步,看样子是想去救援老阿呆和傻丫头,但它跑出十几米后,扭头朝麻栗树下望了一眼,兜了个圈又跑了回来,一面跑还一面发出如雷的吼声,我晓得,霹雳雄是怕狡猾的老虎玩儿声东击西的把戏,把它从麻栗树下引开后,掉头再杀个回马枪,来扑咬银灰鼻,银灰鼻和白玉娘还待在麻栗树下,银灰鼻年龄最小,最易受到虎的伤害,理应是重点保护对象霹雳雄跑回麻栗树下,和白玉娘一左一右,将银灰鼻夹在中间,一起往灌木丛赶去。
作者: 七娘    时间: 2008-12-1 23:34
标题: 白象家族-3
  要是这两组白象能会合在一起,几头成年象齐心协力,象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那只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加快了进攻节奏,倏地蹿到东,想跳到傻丫头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来撕抓傻丫头的脸,傻丫头真是够傻的,吓得浑身哆嗦,站在原地,闭起眼睛,动也不动,大概以为它看不见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见它了,老阿呆疲于奔命,它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刚赶到东面阻止恶虎跃上傻丫头的背,还没回过神来,恶虎已转到西面撕抓傻丫头的脸了,它只得伸长鼻子捂住傻丫头的脸,犀利的虎爪落了下来,老阿呆的鼻子皮开肉绽,但总算没让虎爪伤着傻丫头,恶虎当然不会罢休,饰有黑黄环纹的虎尾一抡,又敏捷地转换方向扑咬傻丫头。孟加拉虎生活在亚洲象出没的热带雨林,练就了一套猎食小象的高超技艺,它习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象身上,在小象的颈侧猛咬一口,或者拧断小象的颈椎,或者咬断小象的动脉血管,然后在救援的成年象赶到之前,一溜烟儿逃离现场,隐蔽在附近跟踪窥视,受了重伤的小象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就会因流血过多伤势过重而倒毙身亡,待悲伤的象群从咽气的小象身边离去后,虎再出来捡取猎物。



  霹雳雄和白玉娘离灌木丛还有相当距离,那只恶虎还有时间跳到傻丫头身上去猛咬一口,老阿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已经晕头转向力不从心了,恶虎转换方向后,傻丫头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体后仰,眼瞅着就要起跳了,老阿呆还滞留在傻丫头的身后,傻丫头完了,我想,就在这时,只见老阿呆鼻子昂竖,身体,嗖,地直立起来,两只前蹄举到空中,就像跨栏赛跑那样,从傻丫头身上跨了过去,傻丫头被压得跪倒在地老阿呆就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头身上,老虎已经起跳扑到老阿呆身上,横挂在老阿呆肩胛,张开血盆大口,噬咬老阿呆的脖子,一面咬还一面发出一声声气急败坏的虎啸。

  我猜想,恶虎虽然跳到老阿呆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要想在短暂的瞬间杀死老阿呆,成年象皮肤厚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象,皱褶纵横,三天两头洗泥浴,泥沙镶嵌在皮肤和毛丛里,板结得像穿着铠甲,虎牙再锐利,也很难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颈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颌再有力,也难以拧断其颈椎,再说,恶虎若是真的一门心思宰杀老阿呆,完全没必要一面噬咬一面发出惊心动魄的虎啸,它的目的很明确是要用残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啸,恫吓威逼,迫使罩在傻丫头身上的老阿呆仓皇逃离,然后对傻丫头进行致命的攻击和厮杀。

  尖利的虎牙刺进老阿呆的皮囊,虎头摆动,狠命啃咬撕扯,老阿呆发出凄厉的嚎叫,两只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乱舞,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得痛苦异常,但它身体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它的颈皮被虎牙咬开了一条口子,血汩汩直流,却仍像铁罩子一样紧紧罩在傻丫头身上

  世界上现有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苏门虎,巴厘虎,高加索虎,东南亚虎,孟加拉虎等八个品种,东北虎体型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种类的虎,扑倒猎物后,一般都要咬紧猎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后再行杀戮,惟独孟加拉虎在将猎物扑倒后,猎物还在呼吸挣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颐,活杀活吃,野蛮透顶此时此刻,恶虎使出了这一看家手段,从老阿呆的肩胛与脖颈连接处连皮带肉咬下一块,吧嗒吧嗒咀嚼着,然后,脖子一抻吞咽进肚。


  老阿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条象腿却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样巍然屹立,没挪动半寸终于,霹雳雄赶到了,两只尖利的象牙就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瞄准正在行凶的孟加拉虎,勇猛地冲撞过去,恶虎只得放弃噬咬,从老阿呆身上跳下去,蹿上附近一座十来米高的陡峭石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象群的动静。

  老阿呆这才从傻丫头身上跨出来,傻丫头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无事,老阿呆满头满脸都是血,成了头红象,它甩动脑袋,抖落滴淌进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对盘踞着恶虎的石崖这时,二姨太也带着饿痨鬼钻出乱石沟回到象群来了,霹雳雄将四头成年象分成两个梯队,它自己和老阿呆作为第一梯队抡甩长鼻,摇动象牙,严阵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为第二梯队分站在左右两侧,严密守护着三头未成年象双方僵持了约半个多小时,那只孟加拉虎悻悻地啸叫数声,然后掉头蹿下石崖沿着一条牛毛细路,斑斓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一片荒草丛中。

  老阿呆本来就年老体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阳,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伤,虽然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风雨中的一豆烛火,日渐衰微,行动更加缓慢,吃得也更少了,有时一连几个小时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大约是恶虎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样带着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和一大卷白纱布,到密林为老阿呆治疗伤口,它站在一座悬崖边,眼睛眯成一条缝,凝望着对面山峰渐渐沉落的一轮红日,以往我给它换药,到它身边,摸摸它的鼻根,它就会顺从地四膝弯曲跪卧下来,将肩胛的伤口移到我面前,让我替它消毒,上药,包扎,配合得很默契,但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却仍然站立着,默默地面对着夕阳。

  老阿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来,我给你换药我拉动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对它说它用鼻子将我的手推开,摇了摇头呜,轻吼一声,好像在对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对面起伏的山峦间凝聚着几片乌云,晚风乍起,乌云翻卷飘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渐渐向落日靠拢,铅灰色的云像毒蜘蛛吐丝般团团将太阳缠住,火红的夕阳搀进了乌黑的色彩,天空变得凝重悲壮,几只大嘴乌鸦,呱呱,叫着,奏响了太阳的葬礼乌红的夕阳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沉入苍茫的群山背后,当最后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时,突然,老阿呆缓慢地扬起鼻子,朝着残余的夕阳,朝着肆虐的黑夜,发出一声声嘶哑苍老的吼叫,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我看见,散落在四周的六头白象,踏着暮霭和夜雾,迈着沉重的步伐,聚拢到老阿呆的身边,它们低着头,垂着鼻,神情肃穆,就连最淘气最好动的银灰鼻也不再嬉闹,乖乖地缩在白玉娘身后,眼睛里蓄满了哀伤老阿呆仍一声接一声地向着远方的群山吼叫,还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么地方去,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态,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召唤所有的白象也都遥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突然间,我混沌的脑子闪出一个灵感,老阿呆莫不是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临,想要去象冢西双版纳流行着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有葬礼习惯的动物,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墓地象冢,除了意外横祸亚洲象决不愿意自己暴尸荒野。

  象很聪明,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当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时,就会在象群的陪同下,从从容容地走向象冢,与祖先的尸骸埋葬在一起,象冢通常都在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极难发现,不少猎人为了得到珍贵的象牙,或牵着猎狗四处寻找,或尾随象群跟踪盯梢,希冀能幸运地发现神秘的象冢,然而,大象把象冢视为圣地,恪守秘密,严加防范,又因为大象寿命很长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平均可活到60岁碰到大象葬礼的机会十分渺茫,因此,尽管人人都晓得有关象冢的事却至今没谁找到过真正的象冢。


  老阿呆要去象冢了,我心里一阵冲动,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跟随这群白象,加入送终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冢,我对自己说我是这个白象家族最亲密的人类朋友,有责任也有义务参加老阿呆的葬礼,当然,我出于好奇,还想证实有关象冢的传说,想撩开象冢神秘的面纱。

  天暗了下来,半个月亮升上天空,洒下一片朦胧的夜色,老阿呆停止揪人心肺的吼叫,转过身来,向山坡下一条荒凉的箐沟走去,众象排成一字队形,跟随在老阿呆身后我也混在象队里,摸索着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卷白纱布上撕下一块来,或穿在树枝,或绑在草茎,或半埋在泥土中,设置简易路标,这样,我一旦迷路,天亮后也能顺着路标摸回家,当然,以后如果需要,还能靠路标再次光临象冢,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刚拐进箐沟,突然,头象霹雳雄扬鼻发出一声轻吼,整个象队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来,它径直来到我面前,鼻子钩住我的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又将我的身体扳得向后转,鼻尖顶住我的脊梁骨,轻轻推搡,它的这套形体语言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谢绝我参加葬礼,要我回家去。


  大象是不欢迎家族以外的成员进入它们视为神圣的象冢的我觉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驱赶,我假装顺从的样子往回走了一段,进到一片浓浓的树阴下,闪进树的背后躲了起来当听到象群继续赶路的声音后,借着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穿过箐沟,来到一片油棕树林,宽大的棕叶遮断了月光能见度骤然降低,前头模模糊糊的象队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急,奔跑起来,咚,我结结实实撞在墙一样的物体上,被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奇怪的是并没有撞疼,头上也没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话中的橡皮墙上我身旁响起一声象吼,声音短促而又尖厉,含有明显的不满情绪,哦,我是撞在了霹雳雄的身上,这家伙,大概料到我会跟踪盯梢,躲在黑暗的树丛中再次拦截我。
  我狼狈地爬起来,霹雳雄用鼻子顶住我的胸口,推得我连连后退,象嘴还嘘呼嘘呼地朝我喷气,我觉得它是在骂我讨厌,含有让我滚蛋的意思,我有一种失落感,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我不能打退堂鼓,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造访神秘象冢的机会,象虽然是天生的近视眼,看不清10米以外静止不动的物体但象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迟早都会发现我在跟踪盯梢,若得不到它们的许可,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到不了象冢的我搔搔脑壳,想出个应急的办法来,我扯开喉咙大喊银灰鼻老阿呆我要搬救兵,我要找同盟者,我要召唤能支持我的白象油棕树林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白象家族其他六头白象先后来到我身边,这时,我已被霹雳雄推搡出油棕树林来到一块空旷的草坪,月光如银,满地生辉,当霹雳雄再次用鼻子推我时,我就势仰面跌倒,我手脚朝天,双眼翻白,大声呻吟动作夸张得就像在演戏,我这一招还真灵,立刻赢得了广泛同情,白玉娘和二姨太不满地撩起泥沙弹射霹雳雄的腿,傻丫头和饿痨鬼用鼻子左右钩住我的胳膊,搀扶我起来,银灰鼻冲过来,稚嫩的鼻子,劈里啪啦,地在霹雳雄鼻子上抽打,嘴里还,呦呦呜呜,叫,埋怨它不该如此粗鲁地对待我。


  霹雳雄无奈地缩回鼻子,但庞大的身躯仍像一座活动的墙我走到哪里它堵到哪里,阻止我混进象群去,它的用意都清晰地写在它那张愠怒的脸上,尽管遭到众象的谴责,它仍坚持己见不愿我跟它们一起去象冢。老阿呆伫立在油棕树林边缘,我疾步蹿到它跟前,抱住它的鼻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它的脸颊,用激动而又诚恳的音调对它说,老阿呆,我要为你送终,哦,你听见了吗,我要陪你去象冢,亚洲象尽管长有,智慧瘤也是听不懂人类语言的,但我通过这段时间与这些白象接触,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它们虽然不能准确领会人类语言系统中每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却有一套完备的感情接收系统,能从你抑扬顿挫的声调变化和粘附在话语中的情感成分,感应你的心思情绪,从而领悟你所要表达的意思虽说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老阿呆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望夜空,又低头看看我,鼻子在我身上上下左右嗅闻了一遍,好像在验明正身,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资格审查,我抱紧它的大腿,脸贴在它身上,表达自己至诚至爱舍不得它离去的心情,终于,它钩起鼻端,朝霹雳雄缓慢地上下点了点,发出一声平缓的吼叫,霹雳雄气馁地垂下鼻子,转身从我身边走开了。

  哦,我得到了老阿呆的首肯,同意我去象冢为它送葬了是老阿呆的葬礼,既然老阿呆都同意了,霹雳雄尽管心里还是不乐意,却不好再表示反对本来嘛,又不是你霹雳雄的葬礼,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去象冢,我想,老阿呆之所以能打破象群社会禁止家族以外的成员去象冢这条约束,是因为这段时间来,我天天给它治疗被孟加拉虎撕咬伤的鼻子和肩胛,象是很记情的动物,常常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它觉得欠了我的情,无以回报,同意我的恳求让我去象冢参加它的葬礼,也算是对我的最后报答我名正言顺地进入到白象家族的行进队伍中,跟随它们去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穿树林,涉江河,翻高山,过峡谷,有好些路段,陡峭难行险象环生,我走不过去,白玉娘和二姨太就轮流来照顾我,或者用鼻子钩住我的手,把我搀扶过去,或者用鼻尖顶着我的腰,把我推搡过去,过澜沧江时,江心淹到我的脖子,天黑浪大,猎猎江风刮得我站立不稳,霹雳雄让我踩着它的鼻子翻到它的背上去,驮我过江。

  启明星升起来时,我跟着白象家族来到一个山坳口,杂草灌木,葛萝,乔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层层叠叠,形成错落有致的植物群落,又被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藤蔓纠缠编织,组合成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腐烂的树干上长满苔藓,散发出一股原始气息,霹雳雄用象牙挑开藤蔓用象鼻扫开枝叶,用象蹄踩倒斑茅草,用身体撞弯小树,像个开路先锋,在密匝匝的老林子里挤出一条路来,我们跟在它的后面艰难而又缓慢地朝前走密林被钻开一个窟窿,向前延伸,变成一条奇特的绿色甬道黎明时分,我们终于钻通那片原始森林,到达了象冢那是一个直径约20米,深约5米的石坑,坐落在山脚下,我不知道这个石坑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是个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盆状火山口,也许是某次地震形成的凹陷,也许是陨星砸破的大地疮疤,石坑呈圆形,坑壁很陡,大象下去后,是无法再爬上来的对大象而言,这是个天然的墓坑,坑底铺着一层褐红色的山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衰草,散落着大象灰白色的骨骸和狰狞的骷髅,我仔细看了看,衰草丛中,还掩藏着一根根象牙,虽被污泥和岁月侵蚀,表面斑斑驳驳,但我知道,象牙最耐腐蚀,只消抓把草来使劲儿擦拭几下,那些象牙立刻就会闪烁着华贵的光泽。



  对人类而言,这是一个秘藏已久的宝库。白象家族站在石坑边缘,用敬畏的眼神凝望着石坑里祖先的遗骸,有一对不懂事的斑鸠停栖在一具象骷髅上,尾翼一翘,在头盖骨上屙了一泡臭烘烘的鸟粪,霹雳雄,白玉娘和二姨太立刻卷起泥土抛掷过去,把那对大逆不道的斑鸠撵走了我觉得,这很有点儿像人类的扫墓活动。

  太阳升起来了,霞光就像一匹彩缎,在天空,山峦和层林慢慢铺排开来,老阿呆转过身来,与其他白象一一诀别,象鼻和象鼻久久纠缠在一起,深情地摩挲着,象眼一片晶莹,闪烁着泪花老阿呆最后走到我面前,把象鼻伸到我的脸上,可惜,我的鼻子太短,无法与它的鼻子互相纠缠,它的鼻端上,恶虎撕破的伤痕还未痊愈,残留着殷殷血丝,我用手抱住它的鼻子,轻轻抚摸着,是的,它是因为年纪太大,受生命自然衰亡规律的支配走向坟墓的,可如果不与恶虎厮斗,不被恶虎咬伤,它生命的烛火起码还能维持三五个月,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为了救我才提早来到象冢的,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搂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


  诀别仪式结束后,老阿呆颤颤巍巍地走到石坑边沿,扬鼻朝那轮刚刚跃出山峰鲜艳夺目的朝阳长长地吼叫了一声,晨光照耀在它的身上,它扭过头来用恋恋不舍的目光望着我们,随后抬起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出去,前面,是一个5米深的石坑,随着象蹄踩空,它庞大的身躯歪侧倾斜,顺着陡峭的坑壁哗,地滑落下去,泥沙俱下,滔滔滚滚,坑壁像挂了一条瀑布,一团蘑菇状尘土从坑底喷涌而上,石坑上,六头白象低头垂鼻,一片肃静大象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依恋和对死亡的坦然着实令我感动尘埃落定,我探身望去,老阿呆卧躺在坑底,身上盖着厚厚一层泥沙,一具象的骷髅陪伴在它身边,它还活着,但已经站不起来了。

  霹雳雄带着白象们绕坑三圈,边走边吼,举行大象社会特有的吊唁仪式,然后,它们钻进丛林,采撷树叶,嫩竹子,野芭蕉芯和各种可食用的草,抛进石坑去,食物在老阿呆面前堆成数尺高,足够它吃十来天的,老阿呆待在坑底,用这些食物充饥,等待死神来收容一切安排妥帖,中午时分,霹雳雄率领象群顺原路返回,它们很懂得保守秘密,三头成年象一面走一面将踩倒的茅草拉直将撞歪的小树扶正,将撩开的葛藤重新布置好,象队行进时在灌林丛钻出的巨大甬道被修复封闭,基本恢复了原状。

  回到橡胶坪,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又累又困又饿,急着要回家,刚走没多远,霹雳雄追了上来,用身体挡住我的去路,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它在灌木丛里钻行时皮肤扎进了毒刺什么的,要我帮它拔除,我在它身上摸索,寻找荆棘,它很不耐烦地抡起鼻子将我的手打开,两只耳朵,劈劈啪啪,地扇打,显然,我误解了它的意思,它焦躁不安
  我茫然四顾,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它站在我面前,用鼻尖一次又一次按到我的嘴唇上吼叫,我拼命躲闪,脸上还是被涂了许多从象鼻里分泌出来的腥味很浓的黏液,这很像热恋中的情人在接吻,可我晓得,霹雳雄决不会有兴趣跟我玩儿接吻的游戏,定是在跟我暗示或交代它认为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我颇费猜测,它越发着急了,连推带拉将我弄到去象冢的路口,鼻子像钟摆似的拼命摇晃。


  我茅塞顿开,哦,弄了半天,它是担心我会把象冢的秘密张扬出去,它要我做出某种承诺,不做有损白象家族利益的事好了我拍着它的鼻子说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决不会出卖你们的。它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看,嘴里,噗噗,喷着气,表示不信任,为了能早点儿摆脱它的纠缠,也为了能彻底打消它的怀疑我抓住它的两只象牙,拉到我的胸口比划着说唔,我发誓要是我泄露了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就让你的牙在我的身上穿两个血窟窿。

  它慢慢朝后退去,退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旁,突然高吼一声用鼻子卷着树,两只象牙像铁锨似的插进土里,脖子用力一拧哗,的一声,将小树连根拔起,挑衅似的将小树扔到我面前它这一举动,明显是在对我发出最严厉的警告,我忍不住一阵心悸,打了个寒战。



  这之后,我一直遵守着对大白象霹雳雄的诺言,保守着象冢的秘密,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山外寨子里的阿兴来找我,提到他母亲得重病住进了医院,急需一笔住院费,没有这笔钱他母亲只能回家等死,看能不能帮帮忙,借给他一些钱,当时我很为难我一个知青,挣几个工分能有富余吗,虽说父母在上海,他们生活也很窘迫,一个大小伙子,哪能还向他们张嘴呢阿兴走后,我思前想后,寨子里的乡亲对我那么好,阿兴母亲待我就像亲儿子,我生病时曾守过我三天三夜,现在她病了我哪能不管呢,可是又到哪里去弄钱呢,最后我想到了象牙埋在象冢里的老阿呆的象牙,一只普通的象牙就值上千元在所有亚洲象中,白象的牙质地最好,是制作牙雕工艺的上等佳品,一只可卖数千元,如果我挖出来,可以解阿兴的燃眉之急我想白象家族也该谅解我的,不义之举,吧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象冢跑一趟,弄两只象牙出来我曾在去象冢的路上用白纱布设置路标,顺着路标走去,不太费劲儿就重新找到了象冢斜阳西挂,一群秃鹫在象冢上空盘旋,撒下一串串嘶哑难听的啾鸣声,老阿呆早死了,被成群结队的野狗,秃鹫和乌鸦吃得只剩下一具白花花的骷髅,我壮着胆子爬下石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老阿呆面前,我动手摇晃它口腔里的象牙,骷髅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那眼窝里泛起一抹怨恨幽冷的光,好像在无声地谴责我是个卑鄙的盗墓者老阿呆是为了我免遭恶虎的残害而提早步人黄泉的,而我却我心里一阵羞愧内疚,几乎失去了勇气,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我想,生命一旦结束,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人是如此,动物更是如此,这些珍贵的象牙,埋藏在石坑里,腐蚀霉烂,纯粹是一种资源浪费,多可惜啊,我捡拾这些象牙,是让宝贝重见天日,能为人类做些贡献也该是物有所值吧,这么一想我胆气骤增,用力扳拧,很快将两只象牙从老阿呆口腔里拆卸下来,两只象牙约有五六十斤重,我勉强能扛起走路。


  我气喘吁吁爬出5米深的石坑,顺原路返回,离开了象冢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走到澜沧江边,已是黄昏,江面铺着一层碎金似的阳光,我用藤子绑牢象牙,泅渡过江,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沙滩突然,几座巨大的卵石背后,奔出一群白象来,团团将我围住是霹雳雄率领的白象家族我傻了眼,一股冷气从脚底直蹿脑门,我意识到我遇到了麻烦,恐惧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在澜沧江边和霹雳雄遭遇,也许,霹雳雄带着白象家族到江边饮水,我正好在这个时间泅渡过江,偶然相遇了,也许,霹雳雄打心眼儿里就不信任人类,固执地认为两足行走的人是世界上最狡诈最贪婪的动物,因此对我格外提防,时时在暗中监视我,也许,这家伙具备某种特异功能能预感到所要发生的事情,晓得我今天会去象冢偷盗,便埋伏在半路抓捕不管怎么说,我扛着老阿呆的两只象牙,被当场抓住了,人赃俱获,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霹雳雄鼻子一钩,从我肩上将两只象牙夺了去,抛给其他白象,五条白色的象鼻立刻汇聚在那两只象牙上,仔细嗅闻,就像警察在鉴定赃物,傻丫头,饿痨鬼和二姨太吼叫起来好像在当众宣布,证据确凿,可以给我定性为卑鄙的盗墓者,白玉娘摇头叹息,表情十分难过,银灰鼻受伤似的尖叫一声,躲到白玉娘身后去了。

  我理解银灰鼻的心情,是它最先认识我并把我介绍给白象家族,它跟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我的,而我却利用它的信任,刺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我的不光彩行为,牵连了它,也让它感到耻辱我脸上一阵阵发烧,真是无地自容霹雳雄像座冰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到了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戛然止步,两只象牙在我胸口比划着,嘴里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吼叫,我突然想起,我曾对它赌咒发誓,说如果泄露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就让它的两只象牙在我身上捅出血窟窿妈呀,它莫不是要按我的誓言来惩治我它的眼睛残忍地眯了起来,脸上凝结起一片杀气,两只泛着寒光的象牙瞄准我的心窝,庞大的身体跃跃欲撞我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起来就跑,我不能等着霹雳雄来给我行刑,我承认自己不该去象冢偷盗象牙,那也不至于要判我极刑吧,偷盗了人类的坟墓,盗墓贼被警察抓住,也不过罚点儿款或刑事拘留几天而已,难道盗大象的墓比盗人类的墓罪行更严重吗,那是量刑过重,我不能接受。



  我朝岸边的金竹林飞奔,大象躯体庞大,在茂密的金竹林里显得笨拙,不易钻行,不如人那般灵巧,我可以趁机脱身霹雳雄叫着,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沙滩很宽,约有100米,象的奔跑速度远胜过我,我才跑出去50米,它就追上了我,长鼻子抡打我的双脚,来了个扫荡鼻一下把我扫翻在地,我这一跤摔得很重,身体腾空,飞出3米多远,胸部撞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来它大步流星赶了上来,象蹄踩住我的屁股,使我动弹不得我不用扭头看也知道,锋利的象牙指着我的后背,很快就会把我像条死鱼似的钉在沙滩上,其他五头白象正往我身边赶来,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放开喉咙大喊银灰鼻的名字。

  我利用银灰鼻对我的信任窥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使它的心灵受到很大伤害,现在又呼喊它来救助我,从人格意义上说我确实有点儿卑鄙,但我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即使做个无赖,也要抓住救命稻草银灰鼻听到我的喊叫,愣了愣,仿佛在掂量要不要帮我,但它仅仅犹豫了两秒钟,便加快速度奔跑过来呦呦,叫着,用脑袋使劲儿撞霹雳雄那只踩住我屁股的象蹄,意思很明显,是要霹雳雄网开一面,放我一马,霹雳雄拧着脖子地怪叫一声,狠狠抽动长鼻啪,地打在银灰鼻的身上,这一鼻子力量极大,银灰鼻软绵绵地掼倒在地,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晓得霹雳雄平时十分宠爱和娇惯银灰鼻,无论银灰鼻怎么淘气,它都舍不得打它,此时它挥动毒辣的象鼻,出手这么重,把银灰鼻抽翻在地,这说明,它对我恨之入骨,无论谁来求情都不愿宽恕我了,母亲更心疼孩子,白玉娘赶紧蹿上来,用鼻子钩住银灰鼻的腹部,想把小家伙搀扶起来,银灰鼻挣扎着跪了起来,扑到我身上呜呦呜呦,叫着,我相信,它是在用大象的语汇,乞求霹雳雄别伤害我,它的身体盖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霹雳雄那两只令我心惊胆寒的象牙。霹雳雄发一声威,晃动两只象牙,就像高悬着两枝出鞘的复仇之剑,我的感觉是,它在恶毒地威胁,喝令银灰鼻快滚开,不然的话,它无情的长牙将像串冰糖葫芦一样把银灰鼻和我一起穿透。


  银灰鼻仍趴在我身上不动噗传来象牙刺击皮肉的声响,银灰鼻一阵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发疯的公象,果真蛇蝎心肠,会对自己的亲骨肉开杀戒。扑通白玉娘四膝一屈,跪倒在地,我不晓得白玉娘是被霹雳雄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四肢发软站立不稳才跪倒的,还是大象社会也有类似于人类社会弱者向强者跪拜的习俗,用下跪来求得饶恕,不管怎么说,白玉娘做出了下跪的姿势二姨太,傻丫头和饿痨鬼都惊慌失措地频频吼叫。

  霹雳雄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样,那只踩得我无法动弹的象蹄缩了回去,扬起鼻子朝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吼,退后几步,用鼻子卷起老阿呆那两只象牙,朝岸边金竹林走去它到底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幼象,只好放弃了对我的惩罚白玉娘把银灰鼻搀扶起来,小家伙的背脊上被霹雳雄的牙尖刺出两块白点,但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刺出血来。

  我惊魂甫定,坐了起来。二姨太鄙夷地朝我甩动鼻子,鼻涕洒了我一脸,带着傻丫头和饿痨鬼追赶霹雳雄去了。白玉娘用鼻子扶着银灰鼻,也转身想离开,我伸出手去抱银灰鼻的腿,它再次帮我化险为夷,要是没有它不顾自己安危来救我,霹雳雄早就白象牙进红象牙出在我身上捅出两个血洞了,我觉得我理当抚摸它或搂抱它,以示谢意,我的手刚刚触摸到它的皮肤,它突然像被火焰灼痛了被毒蛇咬伤了一样嗖,地跳开去,瞪大眼睛望着我。

  银灰鼻银灰鼻我吃力地爬起来,不断唤着它的名字,踉踉跄跄地朝它走去,它摇头甩鼻呦,呦叫着,连连后退,好像我身上有细菌有瘟疫,害怕传染给它回到家,我病了一场,半个月后,身体才渐渐康复,我多次跑到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登上那座蟾蜍形磐石,双手卷成喇叭状,高呼银灰鼻的名字,我的嗓子都喊疼了,却没有回音更不见白象家族的影子,也许,它们迁徙到别的森林去了,也许它们不愿再和我做朋友,听见了也不理睬我。

  阿兴母亲的病在众乡亲的帮助下,经医生救治,慢慢地好起来,我也没有再去象冢捡拾象牙,时间一长,我设置的白纱布路标被风沙掩埋,再也找不到去神秘象冢的路了。
作者: 卡桑德拉    时间: 2011-8-22 16:26
不错,我看过沈石溪的鸟奴,虎女金叶子,动物也是有人性的
作者: 卡桑德拉    时间: 2011-8-22 16:27
不错,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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