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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阴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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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ya
时间:
2008-3-27 22:26
标题:
阴阳师
来源:网络
作品类型:
轻小说
作 者:
夢枕貘
阴阳师卷
梦枕貘——恶梦与黑暗的纪录者
梦枕貘本名米山峰夫(Yoneyama Mineo),“一九五一年”(网络资料中有错误信息:1915年生)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一九七三年毕业于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兴趣广泛,登山、摄影、钓鱼甚至是格斗技巧都有涉略,并写入小说之中。从高中起即开始始用“梦枕貘”这个笔名,由来为“吞食恶梦的貘”。高中时代就开始发表诗及奇幻风格的作品,近年以描写群魔乱舞的平安朝物语《阴阳师》系列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掀起第二波奇幻热潮
日本的奇幻、传奇小说,曾有过两波热潮,第一波发生于1970年代,由平井和正、半村良带起。梦枕貘的《吼》系列则推起1980年代的第二波奇幻热潮,这时菊地秀行刚发表处女作《魔界都市·新宿》。他们俩人将传奇小说带向暴力与性的成人方向,作品也同时受到广大青少年读者的热烈喜爱。
梦枕貘以异色奇幻作家出道,但回顾漫长的廿年创作生涯,他最擅长的长篇系列作品,常是连载与出版同时进行,范围广及散文以及科幻等领域,令人不得不叹服他的博学与旺盛的写作欲望。如《魔兽狩猎》系列已有廿年以上的写作历史。得到“第十届日本SF大赏”以及平成元年“年度日本长篇小说星云赏”的《吃掉上弦月的狮子》,从构想到完成总共花费十年的时间,在同时,他一边写作《阴阳师》系列,另外还发表“将棋”(一种日本棋)职人小说《扬风满街》,以及描写把生命赌在钓上巨鲶的男性小说《鲶师》。
平安时代的黑暗
梦枕貘的小说有不少被改编成漫画,例如《饿郎传》系列、《暗狩师》等,1994年由冈野玲子改编《阴阳师》系列漫画,受到读者空前的回响,2002年还改编成电影,登上大屏幕,由气质和书中主角极为相似的野村万斋主演。《阴阳师》系列小说的时空背景设定在日本平安朝时代,梦枕貘在《书之话》杂志的特集访问中曾自述:“平安时代是黑暗仍以黑暗之姿存留的时代,在同一个都市的暗影中,人、鬼与怪物都屏息同栖——我想写的就是这种黑暗。”安倍晴明为当时的阴阳师,掌管占卜、星象以及咒法等幻术。对不可见的命运、鬼神、灵魂等知之甚深,也具有操纵妖怪的能力。为了寻找晴明的伙伴,他翻开同时期的资料,发现《今昔物语》中曾记载源博雅大声向偷走琵琶玄象的鬼讨回的记载。
荣格派精神分析师河合隼雄曾说,这一段记载和自闭症小孩的治疗的方式很接近。自闭症小孩的心就像是「琵琶玄象」被鬼偷走了,必须对着可怕的厉鬼说:“还回来!”并与之战斗。梦枕貘认为他们两人是绝佳组合,天真勇敢的源博雅是具有童心的艺术家,而阴阳师晴明则是对自己的天分很有自觉,并且善加利用的智者。这一对组合,在书中就宛如名侦探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
期待最后的净化
如果以一篇短篇故事等于一本书来换算,《阴阳师》系列可换算成三十二本书,书写这么庞大的故事,梦枕貘并不害怕「一成不变」的单调感,三十二篇故事中,除了主角不变之外,场景也大多发生在晴明的小屋里,他们两人不是一起喝酒,就是欣赏四周的季节变化。对阴阳师来说「不变为善」的观念,永远摆在第一位。但在这些不变当中,梦枕貘将发生在该时代的各种小事件串起,由晴明和博雅出面解决各种有趣的事件与难题。
除了创作之外,他也参照不少中国古典作品,例如在《阴阳师 太极之卷》的《魔针童子》篇当中的性空圣人,确实是该时代存在的人物。但是梦枕貘不像司马辽太郎,会铺陈历史考究的痕迹,而是将角色直接融入文中,让读者自行领会。完成三十二篇短篇后,他开始在《ALL读物》连载《阴阳师岩户之姬鬼谭》长篇小说,他表示将在这本小说中,迎接最后巨大的感情净化(Catharsis)时刻来临……
【作者:佚名】 修正:莫文雅恩
作者:
sya
时间:
2008-3-27 22:27
——陰陽師 篇一 之
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一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间前后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它的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
是一个阴阳师。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公元921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必弄清这类数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了吧。
不妨就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
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
阴阳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之为幻术师、神汉似无不可,但都不够准确。
阴阳师观星相、人相。
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见的———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
甚至朝中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阴阳寮(日本平安朝负责天文、气象、历法、占卜等的机构)。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品下”的官阶。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内大臣。
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哩。
在《今昔物语集》(日本内容最丰富、成就最高的话本文学作品集。成书于12世纪到13世纪。全书31卷,涉及古印度、古中国、古日本等很多国家,上至天皇、贵族、高僧,下至农民、乞丐、强盗,故事内容极其丰富。是当时日本了解世界、展现日本社会全景生活的古典文学名著。)里面,对这位安倍晴明,记载着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
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阴阳师独具的特殊才能。
可归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轻之时,某夜,师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所谓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从大内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道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
大内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车外出。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为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
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不妨这样假设。
晴明也在随行人员之中。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
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内,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的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个,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推测的话,应该就十岁出头吧。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日本平安时代下级武士或平民所穿的一种便服。),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裤,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衣服。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衣服难掩其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一张这个年龄时随处可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一类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所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吧。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了京城边上。
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
走在牛车旁的晴明,无意之中往前方一望,发现前方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过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其他随行的人,似乎对这个情况丝毫没有觉察。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了所见的情况。
醒过来的忠行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
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
“躲避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鬼魅走过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据说忠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瓮。”
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转而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
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位于日本京都滋贺县。自古相传为灵山圣地。)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结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回到《今昔物语集》吧。
且说———
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过访?”
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
法师答道。
他名叫智德。
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而就所听到的传闻而言,作为阴阳师,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请无论如何教我阴阳之法,即使一点点也好……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哈哈。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
“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晴明察觉到老法师的真正目的———阴阳之道颇高的老法师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
也许,老法师带来的两个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
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不算是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不过,根据阴阳师的功力,被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
“并非等闲之辈啊。”
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待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呢?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就在里面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日……”
老法师搓搓手,把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
晴明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来了。老法师边走边四下里张望,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之类的地方。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
“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突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呢?”
老法师这样说道。
“还给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
“我没干什么呀。你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够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实在是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要试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着说道。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
两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
书上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老法师心悦诚服:
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老法师定要拜晴明为师,他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个居住在广泽、名叫宽朝僧正(宇多天皇之孙。开创日本佛教真言宗智山一派、)的人的住处。
年轻的贵族公子、僧人们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
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
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题的贵族公子。
等这位贵族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他让贵族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一句:“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
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道。
“哦,没错。”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的一只吗?”
这位贵族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
“有什么妨碍吗?”
“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试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贵族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但能够亲眼目睹究竟如何———这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的话,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了。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
“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
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刹那,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
恐怕是蛙肉、内脏涂地吧。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这位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没有其他人时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在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自己好像颇以此为乐呢。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个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时,宫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也收到过一些来自血统高贵的女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吧。
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不过他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脱口而出:
“哎,哎!”
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唇,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阴阳师这一职业的性质,他既须通晓人性的黑暗面,在宫中又需要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才行。
汉诗要很熟,吟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么的。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以下,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惨惨的混沌之中。
二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
以现在的阳历而言,大约是在刚过七月十日的样子。
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这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难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并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时值清晨。
树叶、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
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
墙自齐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这种围墙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身披水干(日本古时公卿贵族常用的礼服。),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
只须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吸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边腰际挂着长刀。
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来他心中有事牵挂着。
博雅站在门口。
院门大开。
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
满院子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吗?
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的脸上。
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院子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哝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太过分了。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平安时代由狩猎服演变而来的便服。男装。)和直贯(公卿贵族日常穿的束裤脚肥腿裙裤。)。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时了。”
她对博雅说道。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在等我?”
“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
“你知道我要来嘛。”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
“酒?”
“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
“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
“原来如此。”
“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对。”
“怎么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
“什么事?”
“这个嘛……”
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是什么事呢?”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咒。”
晴明说道。
“咒?!”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满的唇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怎么啦?”
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是人吗?”
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
晴明说道。
“试?”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别取笑我啦,无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
“永远都弄不清楚。”
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
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你是说……”
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说道:
“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
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
“……”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你的话很难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噢?”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
“哦。”
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晴明随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
“那就换个说法吧。”
“嗯。”
“请看院子。”
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
“没错。”
“我给它取了一个‘蜜虫’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给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
“你说什么?”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怎么给她?”
“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
“什么?!”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吗?”
“是咒最根本的东西。”
“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
“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举杯欲饮。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
“还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饿死的。”
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
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
“哎,据说出来了。”
“出来?”
“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刷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
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
“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你知道了?”
“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
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
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的确伤脑筋。”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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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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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7 22:32
三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色,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的便服长袍。),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约相当于18.5米)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唐制对应官名应为吏部尚书)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
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四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
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
“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
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
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五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平安时代所谓贵妇人的华服。)。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
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琤———”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
……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
“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七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
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
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
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那声音又说。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
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解开带子。
“是玄象!”
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满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
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
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裸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
充满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
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
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
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
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
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
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
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
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
“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二十四》
作者:
sya
时间:
2008-3-27 22:33
——陰陽師 篇二 之
梔子女
一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
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 ”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
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
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
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
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
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
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是吗?”
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
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
“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二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
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
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而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样作严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突然醒了。
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
拉门小窗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
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
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
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样的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
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
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
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
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砖。
夜间空气中充满了庭院的草木气息。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
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
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
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
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作者:
s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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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7 22:33
三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
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压低声音。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
“没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
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栀子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着。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
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
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
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
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
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
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开袖子。
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
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
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
“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
寿水答道。
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
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
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
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
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
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
晴明说道。
“是什么?”
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
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
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
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
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
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
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对。”
“梅雨开始啦。”
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作者:
s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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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7 22:34
——陰陽師 篇三 之
黑川主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
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
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
“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
“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
“该烤好了吧。”
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
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
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
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不可思议。”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了,对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对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哦……”
博雅抱着胳膊点头。
“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
博雅直截了当地问。
“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特没劲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
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
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
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
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
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刷刷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阴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内,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
“哗啦!”
草丛中发出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
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
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眼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
晴明问。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
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继续说:
“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孙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孙女,名叫绫子。”
“原来如此。”
“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
“怎么个怪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
“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
二
忠辅一家世代以养鱼鹰为业。
忠辅是第四代。论岁数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远的鸭川河西边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孙女绫子相依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过世了。
忠辅只有一个独生女,有男子找上门来,忠辅的女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即绫子的母亲,在五年前绫子十四岁上,患传染病去世了,年仅三十六岁。
那相好的男子说要带绫子走,但这事正在商谈中的时候,他也得传染病死了。
于是,忠辅和绫子一起过日子,已经五年了。
忠辅是养鱼鹰的能手。
他能够一次就指挥二十多只鱼鹰,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称之为“千手忠辅”。
他获允进出宫中,在公卿们泛舟游湖的时候,经常来表演捕鱼。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辅为属下的养鱼鹰人,但被他拒绝了。忠辅继续独来独往地养着他的鱼鹰。
忠辅的孙女绫子好像有恋人了,这是约两个月前忠辅发觉的。
似乎有男子经常来串门。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
绫子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忠辅同睡在一个房间,但绫子的母亲去世后约半年,绫子就单独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察觉绫子的房间里晚上无人,是在约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
那天晚上,忠辅突然半夜醒来。
外面下着雨。
柔细的雨丝落在屋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入睡前并没有下雨,应该是下半夜才开始的。
大约刚过子时吧。
———为什么突然醒过来了呢?
忠辅这么想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溅水声。
“就是因为它了!”
忠辅想起来了。睡眠中听见过完全一样的声音。
是这水声打扰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庭院的沟渠里跳跃。
忠辅从鸭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沟蓄水,在里面放养香鱼、鲫鱼、鲤鱼等。
所以,他认为是鲤鱼什么的在蹦跳。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浅睡状态,这时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不定是水獭什么的来打鱼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獭,就是有一只鱼鹰逃出来,跳进了沟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点起了灯火。
穿上简单的衣服,就要出门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孙女绫子。
因为家里实在太静了。
“绫子……”
他呼唤着,拉开门。
房间里却没有本应在那里睡觉的绫子。
晦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有忠辅手中的灯火在晃动。
心想,她也许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觉。
他打开门走出去。
在门外,忠辅和绫子打了个照面。
绫子用濡湿般的眸子看看忠辅,不作一声进了家门。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头发、身上穿的小袖湿漉漉的,仿佛掉进了水里似的。
“绫子……”
忠辅喊她,但她没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绫子听见忠辅问她,却没有转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的事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辅追问昨晚的事,绫子也只是摇头,似乎全无记忆。
绫子的神态一如往常,甚至让忠辅怀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梦。
后来忠辅也忘掉了这件事。
忠辅又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是自那件事过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个晚上一样,夜半突然醒来,听见水声。
仍是来自外面的沟渠。
“哗啦哗啦!”声音响起。
不是鱼在水中跳跃的声音。
是一件不小的东西叩击水面的声音。侧耳细听,又有一声“哗啦!”
忠辅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轻轻起床。
没有穿戴整齐,也没有点灯,他悄然来到绫子的房间。
门开着。
从窗户射进来幽幽的月光,房间里朦胧可辨。
房间内空无一人。
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是野兽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湿漉漉的。
“哗啦!”
外面传来响声。
忠辅蹑足悄悄来到门口,手放在拉门上。他想拉开门,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担心弄出声音的话,会让在水沟里弄出响声的家伙察觉。
忠辅从屋后悄悄绕出去。
猫着腰,悄悄绕到水沟那边。
从房子的阴暗处探头窥视。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东西在水沟里游动。
白色的———
是一个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齐腰深的水里,神情严肃地俯视水中。
“绫子……”
忠辅惊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水中。
月光满地。
月亮清辉洒在绫子白净、濡湿的肌肤上,亮晃晃的。
一种美丽却不同寻常的境况。
绫子嘴里竟然衔着一条大香鱼。
眼看着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将香鱼自头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惊骇的景象。
吃毕,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血迹。
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
“哗啦!”
水花溅起,绫子的头部沉入水中。
当绫子的脸露出水面时,这回她嘴里叼着一条鲤鱼。
突然,从另一方向响起了“啪啪”的声音。
是拍手的声音。
忠辅转眼望着那边的人影。
水沟边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裤。
因为他的这身打扮,忠辅刚才没有发觉那里还有一个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绫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并无特别之处。他的脸予人扁平的感觉,眼睛特别大。
嘴巴一咧,不出声地微笑着。
“吃吧。”
男子低声说道。绫子便连鱼鳞也不去掉就从鱼脑袋啃起,开始大嚼衔在嘴里的大鲤鱼。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绫子就在忠辅的注视之下,将整条鲤鱼吞食了。
然后,她又潜入水里。
“哗啦”一声,绫子的头露出水面。
她衔着一条香鱼,一条很大的香鱼。
“绫子!”
忠辅喊了一声,从房子的暗处走了出来。
绫子看见了忠辅。
就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香鱼猛地一挣扎,从绫子嘴里挣脱了。
在水沟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编的板子挡着。
这样做是为了让水流走而水中的鱼逃脱不了。
挣脱了的香鱼越过竹编的挡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过去。
“真可惜!”
绫子龇牙咧嘴地嘟囔着。“嘶”地呼出一口气,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声。
她扬起头,看着忠辅。
“你在干什么?”
忠辅这么一问,绫子“嘎吱嘎吱”地磨着牙,神情凄楚。
“原来是祖父大人光临了……”
说话的是沟边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来吧!”
他说毕,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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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呵呵。”
晴明不由得感叹起来。
他愉快地眯缝着眼,看着博雅说:
“很有意思呀。”
“别闹啦,晴明,人家为难着哩。”
博雅郑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着说呀,博雅。”
“好。”
博雅回答一声,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绫子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
“那……”
“现在才说到要紧的事:到这时,忠辅才发现问题。”
“他发现了什么?”
“绫子已经怀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经突出,行动已经有些不便了。”
“哦。”
“绫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如果绫子也学她妈,与找上门来的男子幽期密会,因而怀孕,忠辅实在很伤心。他都六十二岁了,不知能照料绫子多久。是一段良缘的话,就尽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实在不行,做妾也罢———他甚至都考虑到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个对象似乎并不寻常。”
“看来也是。”
“甚至让人觉得是个妖怪。”
“嗯。”
“于是,忠辅就想了个法子。”
“他想了个什么法子?”
“因为问绫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忠辅便想,干脆直接揭开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结果,忠辅就决定打伏击。”
“噢。”
“好像那上门的男子是先到绫子的寝室,然后再带她外出,让她吃鱼。”
“噢。”
“忠辅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来时,趁势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问个清楚,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噢。”
“于是他就守候着。可是那天晚上没等着,第二天晚上也没见那男子来。”
“不过,总会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四
忠辅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绫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来,在寝室里屏息静候。
他怀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时候,那男子却总不出现。
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时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辅每天只能在从黎明到天亮的时候打个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时分,忠辅已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辅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寝室里盘腿而坐,抱着胳膊静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现出绫子近来迅速变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怜意。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睡眠中的呼吸声。
听着听着,一阵倦意袭向忠辅。他迷迷糊糊起来。
室外饲养的鱼鹰发出的嘈杂声惊醒了忠辅。
他睁开眼睛。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笃笃”地叩门。
他起身去点灯。
“忠辅先生……”
门外有人说话。
忠辅持灯开门,眼前站着那天晚上见过的男子。
那个一身黑衣黑裙裤、脸庞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来岁的女童跟在他身边。
“您是哪一位?”
忠辅问对方。
“人们叫我做‘黑川主’。”
男子答道。
忠辅举灯照着,再三打量这男子和女童。
男子虽然模样清秀,但身上总有一股贪鄙的味道。
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直呛鼻孔的兽类的臭味。
被灯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女童的嘴巴怎么看都显得太大。
有点不妙。
———应该不是人类。
是妖怪吧。忠辅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临敝宅?”
忠辅问道。
“绫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颜无耻。
他一张嘴,一股鱼腥味就扑面而来。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来的,手上却没有灯火。
肯定不是人。
忠辅且让两人进屋,然后绕到他们背后。
他伸手入怀,握紧柴刀。
“绫子姑娘在家吗?”
忠辅照着正在说话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却没有砍中目标的感觉。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着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绫子房间的门开着,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对着忠辅。
正好屁股处露出一条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账!
忠辅想迈步上前,但脚下却动弹不得。不仅是腿脚,忠辅保持着握柴刀的姿势,竟僵立在那里。
绫子带着欢喜的笑容站起来。忠辅就站在旁边,但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绫子脱去身上的衣物。
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身体。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绫子松开手,先躺下了。
两人就在忠辅的眼前颠鸾倒凤,花样百出。
之后,两人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听见了水声。
似乎两人在抓鱼。
回来时,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条活的大鲤鱼。
接着,两人就从鱼头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来。
鱼骨、鱼尾、鱼鳞一点不剩。
“我再来哦。”
黑川主说完,离去了。忠辅的身体终于能动了。
他冲到绫子身边。
绫子打着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绫子醒了,但她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现。
无论忠辅想什么办法,到那男子即将出现时,他总会打起瞌睡来。等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那男子已在屋内。
男子和绫子在那边屋里颠鸾倒凤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着鱼走回来,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离开,第二天早上绫子醒来,她还是不记得昨夜的事。
只是绫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
忠辅忍无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条大道西的智应方士商量。
智应是约两年前,从关东来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驱除附体邪魔著称。
他年约五十,双目炯炯,是一个魁梧的长须男子。
“原来如此。”
听了忠辅的要求,智应点头应允。
“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
他抚须说道。
三天后的傍晚,智应果然来到忠辅家。
因为事前商定了有关的安排,忠辅故意让绫子到外面去办事,这时还没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智应钻了进去。
之前,笼子四周撒了香鱼烧成的灰。是智应亲自出马做好了这一切。
到了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来了。
刚一进门,黑川主便耸耸鼻子说:
“奇怪。”
他想了一想,环顾屋内,喃喃自语道:
“有别人在吗?”
视线本已扫过了笼子,但却视若无睹地一瞥而过。
“哦,是香鱼嘛。”
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绫子,你在家吗?”
他惯熟无拘地走到绫子的房间里。
在两人将要开始云雨的时候,智应才从笼子里出来。
与往常一样,忠辅动弹不得,智应倒是能活动。
忠辅眼看着智应潜入绫子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来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木地板。
智应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将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声野兽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于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来了。
智应从怀里掏出绳子,利索地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到现在忠辅也能动弹了。
“绫子!”
他冲了过去。
但是,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闭合,鼻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原来绫子仍在睡梦之中。
“绫子!”
忠辅一再呼唤她,可她依然没有醒来,一直仰面熟睡着。
“逮住怪物啦!”
智应开口道。
“哎哟,你设计害我啊,忠辅……”
黑川主呻吟着,恨得咬牙切齿。
“绫子还没有醒来!”
忠辅对智应说。
“怎么?”
智应先把黑川主绑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绫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种种咒语,但绫子还是仰面熟睡着,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黑川主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她怎么可能醒呢?能让绫子姑娘睁开眼睛的,只有我一个。”
“把解法说出来!”
智应喝道。
“我就不说。”
黑川主答道。
“快说!”
“你解开绳子我就说。”
“我一解开绳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应该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该现现原形吧……”
“我是人啊。”
黑川主说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手呢。”
“可我们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这姑娘的方法说出来!”
“解开绳子……”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早晨。
“再不说,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话音刚落,智应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发出野兽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开口。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屋子的瞬间,黑川主的声音变小了。
看出他怕阳光,于是,智应把黑川主牵到屋外,绳子的一头捆在树干上。
因为绳子长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着的小狗一样,只可在绳长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在阳光下只待了一会儿,眼看着黑川主就已经失掉元气,蔫了。
“好吧。”
黑川主终于开口了。
“我说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给我喝一口水好吗?”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着智应和忠辅。
“给水喝你就说?”
智应问道。
“我说。”
黑川主答道。
见忠辅用碗盛了水端来,黑川主忙说:
“不对不对!用更大的东西。”
忠辅这回用提桶装水拎来。
“还是不行。”
黑川主又摇头说道。
“你要捣什么鬼?”
智应问道。
“我没有捣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我喝口水你还害怕吗?”
黑川主用轻蔑的目光望着智应。
“不给水的话,那女人就得睡到死为止。”
智应不作声。
忠辅弄来一个直径达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进去。
水桶满了。
黑川主盯着水,两眼发光,抬起头来。
“喝水之前就告诉你。到这边来吧。”
黑川主说道。
智应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间,黑川主猛然一跃而起。
“啊!”
智应连忙退到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着的地方。
谁想到———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颈一下子拉长了一倍多。
“嘎吱!”
黑川主咬住了智应的头部。
“哎呀!”
就在忠辅惊叫的同时,鲜血从智应的头部喷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辅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野兽的脸。脸上长着细密的兽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数步,一头栽进装满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溅起。黑川主不见了踪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荡漾,水面上只漂浮着原先捆绑黑川主的绳子。
五
“算得上惊心动魄啦。”
晴明点点头说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听得出他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
“对了,那位方士怎么样了?”
晴明又问。
“哦,据说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了门。”
“那姑娘呢?”
“还昏睡着呢。据说她只在黑川主晚上来的时候才会醒来,恩爱一番之后,就又睡过去。”
“哦。”
“哎,晴明,这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忙?”
“能不能帮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对对。”
“刚才吃了人家的香鱼嘛。”
晴明的目光转向昏暗的庭院。有一两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来飞去。
“你肯去吗?”
博雅问晴明。
“去。”
晴明又接着说:
“就效仿那位方士,也来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随着萤火虫移动,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六
“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道。
“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的是这样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
“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
晴明淡淡地说道。
“真的行了?”
博雅显得忧心忡忡。
“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
博雅手着按腰间的长刀说道。
“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对对。”
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
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
“没你的事。”
晴明说得很干脆。
“哼!”
博雅有点不服气。
“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做看一场好戏。”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
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
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
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
“这样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
“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于是,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祖父大人,请开门。”
一个声音在说话。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
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
“哈哈哈———”
他的嘴唇向上缩起,样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透过灯盏里的小小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
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
“绫子……”
当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时,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迅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
“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突然掀开了。
“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喝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
“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颈脖上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地捆扎起来了。
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捆绑住了。等黑川主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够活动了。
“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
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
“晴明,你太过分了。”
“你说过没事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骗我?”
“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
“一点也不顺利!”
“对不起了。”
“哼!”
“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七
“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
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时起,黑川主就吐着舌头,开始气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头顶上,夏日阳光明媚。
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
“要水———吗?”晴明说道。
“是。给点吧。”
“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阴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会说。”
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
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
黑川主说道。
“这样子就行。说吧,我听得见。”
“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不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
“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
黑川主呻吟起来。
“不必客气呀。”
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
“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
接着,他突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
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
他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
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
“他还在这里面。”
“真的?”
“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的忠辅。
“能拿条香鱼来吗?”
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
“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
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
“这是要干什么,晴明?”
博雅不解地问。
“等。”
晴明说着,盘腿而坐。
“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
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子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着。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
“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
博雅问道。
“那当然。”
晴明微笑着。
“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晴明咕哝道。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
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着,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
“快看!”
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
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起来。
“出来啦。”
晴明低声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突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着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了右手,一下子捏住了兽头。
“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着。
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
“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
晴明轻松地说道。
“啊!”
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
“吱吱!”
“吱吱!”
“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
晴明转向忠辅问道。
“我记得它。”
忠辅点点头。
“是怎么回事?”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
“噢。”
“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
忠辅喃喃道。
“还真有这事。”
晴明叹息般。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
晴明拎起水獭,举起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
“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
“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
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是那女童吗?”
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
“女童怎么了?”
博雅问道。
“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
“啊?”
“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
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
“让她浸一下水。”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
水里游动着一条大杜父鱼。
“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
“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
“什么?!”
“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
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
“绫子怕是要生产了。”
“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
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顾博雅。
“过来吗,博雅?”
“用得着我吗?”
“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
“不看。”
博雅答道。
“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
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
“行啦。”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
“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
“黑川主呢?”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
“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什么?”
“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地说,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噢。”
“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过,那也好,博雅。”
晴明说道。
“什么也好?”
“你没看那回事。”
“哪回事?”
“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嗯。”
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作者:
sya
时间:
2008-3-27 22:36
——陰陽師 篇四 之
蟾蜍
一
“真不得了! ”
博雅从刚才起,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好事一桩啊! ”
他抱着胳膊,自顾自点着头。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挂长刀,不带随从,飘然而至。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门,招呼一声:“喂,晴明.在家吗? ”
于是.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来了! ”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她穿一件多层重叠的、沉重的唐衣。
衣饰厚重,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博雅大人——”
女子轻启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与来宾初次见面,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
在女子的引领下,博雅来到外廊上。
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有顶盖而无套窗,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
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背靠着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
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一名女子。再细看,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
时值长月——阴历的九月七日。
以阳历算的话,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两眼放光。
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
“怎么啦,博雅? ”
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
博雅回过神来,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说说,所以就过来了。”
他直奔主题。
“有趣的事情? ”
“对呀。”
“是什么事? ”
“是关于蝉丸法师。”
“哦,是蝉丸法师的事……”
晴明知道蝉丸其人,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
这位博雅,身为粗鲁的武士,却深谙琵琶之道,也会弹奏。
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睛明和蝉丸见了面。
“蝉丸法师怎么了? ”
“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 ”
“不不,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哦? ”
“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
“是去弹奏琵琶吗? ”
“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当然,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师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
“噢。”
“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
“那位主人有个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
“噢。”
“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 ”
“正是这样。”
“那……”
“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
“是来这么一手啊。”
“没错。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开始弹了起来……”
“噢。”
“那是我很想听的呀,晴明。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寒樱》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然后怎么样了? ”
晴明问博雅。
“你说呢! 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停止了……”
“原来是这样。”
“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瞧瞧,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就在这时,宅邸的看门人来报,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留下‘于愿足矣’的话就出门而去了……”
“呵呵。”
“众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蝉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
“你继续听嘛,晴明。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
“噢? ”
“那天,主人和蝉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 ”
“正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就搞了这样的名堂。”
“哦……”
“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到了晚上,又传来了琵琶声。但是,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
“问了些什么? ”
“他问:‘法师,这琵琶弹得怎么样? ”’“哦……”
“婵丸法师答道:‘正如您听到的那样……”
“然后呢? ”
“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该多美妙啊……”’
“……”
“‘岂敢,岂敢! ’——蝉丸法师这样答道。”
“……”
“‘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 ’这一问,法师就答:‘不会吧。”’
“呵呵。”
晴明的兴头来了,两眼放光。
“经再三恳求,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
“结果怎么样? ”
“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终于停下来……”
“原来是这样。”
“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这件事,在离开那家人之后,他问蝉丸法师:‘前些时候听的琵琶,和今晚听的琵琶,哪一个更高明些呢? ”’“哦? ”
“蝉丸法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晴明,这件事你怎么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咒啊之娄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谓‘怎么看’,就是让我判断,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哪一个水平更高吧? ”
“就是这个意思。”
“问你一个问题,博雅,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 ”
“应该没有。”
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么,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你倒说是哪一个? ”
“应该是前一个——中途停止的那个吧。”
“正是这样。真吓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么‘不出所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 ”
“就是说,前后两人,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没错吧? ”
“没错。”
“这样的话,答案不是很简单吗? ”
“怎么个简单法? ”
“前面那个人,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颜。”
“哦。”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第二个人连蝉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
“哎呀,真就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从何得知这件事? ”
“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这人在归途中,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
“哦。”
“唉! ”博雅抱着略膊.望着晴明说:“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
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不时点点头。
“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
“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
“也好。”
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想喝,今晚却不行。”
“为什么? ”
“还有重要的事。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就等你了。”
“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么回事。”
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这就要出门了。”
“方便吗? ”
“是你嘛,应该没有问题。”
“那,你这是去干什么呢? ”
“与蟾蜍有关。”
“蟾蜍? ”
“说来话长,你要是去的话,路上再跟你说。”
虽然是对博雅说的,但晴明的视线,却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双唇微红,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肤色白净。
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来的话,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
他们乘车前往。
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
“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作者:
sya
时间:
2008-3-27 22:37
三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
“照你说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问了一声。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做倾听状。
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的声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 ”
晴明问道。
“当然啦。”
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开口道。
“到了? ”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四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上,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
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唉。”
“真可怜呀。”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
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
“别让他跑掉! ”
博雅飞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
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
“不要紧.快上牛车! ”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
“怎么办,晴明? ”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
不用担心。“
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五
博雅醒过来了。
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察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
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地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图画则没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博雅,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去吗? ”
“还行。去哪里? ”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
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是,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说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是这一带了吧? ”
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
“嗯。”
“我来! ”
博雅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
“不会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没关系。”
晴明打开罐盖,突然,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乱蹬地挣扎着.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
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
作者:
s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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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7 22:38
——陰陽師 篇五 之
鬼戀闕紀行
一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 ”
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
“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
“死掉了。”
“死了? ”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 ”
“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
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
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中。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
“吱.吱……”
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
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
但是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唇轻启:“我要去大内。”
女子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
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
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脱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成平不禁汗毛倒竖。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
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作者:
sya
时间:
2008-3-27 22:40
三
“然后呢? ”
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
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了瘴气了。”
“瘴气?!”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会死吗? ”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
“嗯。”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的。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
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
“对。”
“说是花上七天去? ”
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
“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 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你烦它什么? ”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吧。”
“对。”
“原来是这样。”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诉我刚才的事情。他问我这事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怎么办? ”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圣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一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吧。”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
“没错。”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什么?!”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原来是这样。”
“成平那家伙,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会之期。”
“挑选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突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
“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
“原来如此……”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
“明天晚上怎么样? ”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时分可以看见吧。”
“你怎么能预料得到? ”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
“对呀。”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
“……”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对对。”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嗯。”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的话,还不能十分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了。”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
“哦,可能对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的话,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应该是这样吧。”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
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车? ”
“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口处就行了。”
“能行吗,这事情? ”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实,晴明,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
“有件东西要请你给解读一下。”
“解读? ”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对和歌是一窍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之时,突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阴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晴明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这样啊。”
“没有理由会有那么一个女童单独在那种地方的,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车总是牛(日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写,作双关意。).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
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的确如此? ”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
博雅涨红着脸说。
“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
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
“哦……”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
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
“没有。”
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
“我也不清楚。说不准随信所附的龙胆花,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
“去! ”
“好,去!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云在移动。是黑色的云。
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搅动云天的风很大。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着。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着。
博雅左边腰际挂着长刀,脚登鹿皮靴,身穿战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
连长刀也没有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惟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
“会来吧。”
“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噢。”
博雅回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了。
只有时间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车轴滚动的声音。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
博雅的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
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
男子的右边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子吧。”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
晴明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还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绑在车轭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怎么了?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
“被她发现了吗……”
低声自语的博雅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
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嗖! ”
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 ”
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擞,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
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来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 ”
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
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 ”
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
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从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吱.吱……”
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
“成平大人! ”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来,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着,从树阴里跑出来。
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
“痛啊! ”
成平的声音从燃烧着的帘子里传出来。
“嘎吱嘎吱……”
车内传出啃咬骨头的声音。
车内,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烧着的车子消失无踪了。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
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尸体,在月光之下泛着白光。
五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内的晴明的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近数目来的冷雨,已经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原因刚才已经说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却因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罢。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晴明在家的迹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 ”
搏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调查? ”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你说镜子? ”
“对。”
“镜子怎么了? ”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圣上? ”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
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开始时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
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
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
“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
“正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和尚? ”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而且.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 ”
“去问呀。”
“问谁? ”
“问圣上嘛。”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
“还没有。”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他’是谁? ”
“圣上啊。”
“你混账,晴明! 怎么能说圣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惊。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
“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
“给圣上的? ”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怎么可能呢? ”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噢。”
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
“我要说什么? ”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
“什么?!”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吗? ”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没事就这样了。今晚亥刻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往下你干什么? ”
“睡觉。”
晴明的回答很简洁。
“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结果,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就几乎没有睡觉。”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六
晴明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时,时间已过亥刻。
“你迟到了,晴明。”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办得顺利吗? ”
晴明问道。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
抬头望,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
“其他还说了什么? ”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
“真是圣明。”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
“头七是什么? ”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
帘子已经烧掉了。
车内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
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的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这张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头发。”
“哦? ”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
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 ”
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过,鬼、牛车、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结束了。”
晴明说道。
“结束了? 真的? ”
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
“什么镜子魔法? ”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七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 ”
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
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
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
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
“说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
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
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
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
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
“哦,是这样……”
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 ”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两条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 ”
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
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一半腐烂,胸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
“凭《心经》。”
“《心经》? ”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
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
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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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8-5-16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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